第五章 塔拉瓦環礁 第六節

第三波和第四波車艇全部被擊毀了。它們就棄在礁盤上,象退潮以後的礁石,面目猙獰。許多車艇冒著煙,火舌舔著漆皮上的白五星,把起泡的油漆慢慢燒光,使兩棲車成了黑色的醜八怪。

礁湖中的驅逐艦,完全不明白海灘上的情形,無所事事,象兩個打架插不上手的壯漢。

繼續沖灘是不明智的。有些車舟看清了險惡的處境,調轉屁股,駛回湖中心,躲在驅逐艦背後,象被打怕了的孩子。

一艘大登陸艇硬衝上礁盤。每逢它前艙門打開,就有一般陸戰隊士兵衝出來。沒等他們站穩,就有幾發炮彈在附近爆炸,把他們打倒,如同刈草一般。一會兒,艇門前大片海水都泛紅了。一定是有幾門日本火炮,全測好了距離,艇門一升就拉火,百發百中。

增援部隊被阻斷了。

沒有任何好辦法。必須攻佔沿岸的炮陣地、機槍巢,才能保證後續部隊的增援。而失去了增援,單憑惠特尼幾個人什麼也幹不成。一切通訊聯絡都斷了。惠特尼臉色鐵青,血紅的眼睛釘著敵方噴火的機槍射口,眼睛裡也在冒火。多少年來,美國人同傲慢而訓練有索的英國人打過仗,同頑強的墨西哥人打過仗,同強悍的印第安人打過仗,同自負的西班牙人打過仗,對方有白人、紅人、黑人、混血人;現在頭一次同黃皮膚的亞洲人、兇殘古怪的日本士兵打仗。看來,日本兵並不好對付。

除了獨立戰爭外,美國發動的戰爭主要是為領土,次要是為經濟的、政治的利益。美國士兵多次在海外作戰,習慣於各種對手。他們對敵人,僅僅是執行總統和各級軍事長官的命令,並沒有刻骨的仇恨。有時候打一場戰爭就象參加一場爭奪錦標的橄欖球比賽。

日本兵卻不在此例。他們突然偷襲珍珠港;在巴丹殘酷地虐待戰俘,讓美國人在烈日下「死亡行軍」;他們刀劈了威克島的守軍,因為美軍打退了他們兩次登陸;在瓜達爾·卡納爾,他們不留戰俘,而留下了虐待狂的惡名;美國人只有以牙還牙,方解心頭積恨。雙方打紅了眼,談不上紳士風度,整個第二次世界大戰都是由野蠻人發動的野蠻戰爭。

不要計較損失和殺戮,關鍵是贏得戰鬥。克勞塞維茨,這個生前落魄,死後殊榮的普魯士軍事哲學家說得好:克服敵人的現有手段和意志力,就可以打垮敵人。

而查爾斯·惠特尼中校現在又有多少手段和多大的意志力呢?

他必須解出這個方程式。

休伊·萊頓上尉滿臉汗水,俯伏在沙灘上。日軍的火力壓得他抬不起頭來。他四顧左右,在他們A連應該登陸的一段灘頭上,只有稀稀拉拉四十來個人。他的一個裝備精良、士氣旺盛的二百人連隊,不知是死光了就是衝到其他灘頭上去了。這些虎口餘生的陸戰隊士兵們,同他一樣,死扒在彈坑裡或沙丘後面不敢動一動。日本機槍手彷彿在試驗他們九二式重機槍的超負荷性能,按每分鐘五百發的速率,無休止地射擊。休伊估計這個打法,不等天黑,子彈就會告磐。但後續部隊無法登陸,整個「電流」的命運就靠他們這群散兵游勇了。

休伊的指揮風格不象惠特尼那樣謹慎保守,也不是艾倫·李那樣粗野勇猛。他屬於簡單實用的軍官一類,似乎天生就會打仗,他慢慢爬入一個個彈坑,尋找自己的部下。結果,大部分是其他連隊的士兵。在一個坍塌的日軍機槍巢邊,他聽到有人用英語在裡面罵娘。他聽出那是他連里的西德羅·奧里森,一個紅頭髮紅鬍子的下士,打仗足智多謀,外號「小查理」。

「小查理,是你嗎?」休伊喊。他要是不開口,奧里森興許會把他當日本人打死的。

「喚,休伊先生,看到您活著,我很高興。」

「打死我的於彈也許還沒有造出來。」休伊滾入那個廢機槍巢。他發現裡面很寬敞,子彈完堆積如山,一踩就要滑倒。在彈殼堆里,有一挺炸散了架的重機槍。機槍旁邊,有一具血肉模糊的日軍屍體。上帝!這還是休伊在貝蒂歐上發現的第一個日本人呢。仗打了半個多小時,美軍屍橫遍野,他們彷彿在同黑暗中的魔鬼作戰。

「奧里森,」連長拍拍下士的肩膀。「你幹得真棒,說說看,你是怎麼殺死這小子的?」

奧里森裂嘴一笑,露出發黃的大牙:「我剛上岸,這王八蛋就在我頭上開槍,震得我腦袋嗡嗡響。他的射界很窄小,打不上我;而我用手榴彈也炸不上他,他媽的那射孔太深了。」他揀起一塊散丟在子彈堆中的TNT炸藥塊。「先生,我把這玩藝兒扎在卡賓槍頭上,像長矛一樣戳到射孔里,就這麼把他幹掉了。呸!真費勁。我說連長先生,咱們『海魔』攤上打塔拉瓦算是倒了八輩子霉。我在船上算命,三次都是梅花八,太不吉利了。」

休伊仔細察看這座暗堡,昏暗中,又發現了另一個洞口,陰森森的,不知通到哪裡。他摘下鋼盔,搔搔頭髮,對奧里森下士說:「嗨,小查理,咱們往這裡鑽鑽怎麼樣?」

奧里森長長打了一聲口哨:「我說先生,行。與其在沙地上挨槍子兒,不如在這裡試試。他娘的,該死在塔拉瓦,躲也沒用,我的一個老鄉傑克遜死在灘頭了。我不多殺幾個黃猴子也對不起他。」

休伊爬出工事,冒著彈雨,爬進一輛毀壞的兩棲車,它就在暗堡邊上,被地雷炸壞了。上尉拖開一具屍體,找到一箱子TNT塊和引信,拖入工事。奧里森把那日本兵的衣服剝下來,,把屍體丟出去。他一邊撕日本軍裝綁紮那些肥皂一樣的黃色炸藥塊,一邊嘮叨:「我說先生,人家外國人總說咱們美國佬辦法多,其實多個屁!我們在索羅門群島遇上了日本人的地堡;圖拉吉島是設在岩洞里的;卡納爾是用圓木和泥土堆的,我們就是沒辦法。只能硬衝上去用這鬼肥皂塊來收拾。」他用帶子把引信扎到炸藥塊上。

「上尉先生,我們將來在東京灣登陸也用這玩藝兒嗎?」他掂了掂每個炸藥塊的重量,苦笑一聲:「讓他媽日本人也笑話咱們!」

所有的帶子都用上了:水壺帶、衝鋒槍帶、急救包的繃帶,他們簡單適用地搞了幾個手雷。

奧里森帶頭在前面走,休伊上尉跟在後面。這條蓋溝很狹窄,有的地方被炮彈震塌的鬆土埋起來,曲曲折折,有時要匍匐而行,有時要用手扒土。裡面昏黑,一股嗆人的硝煙味。好在日軍並沒有注意他們。日本人正全力對付不斷衝上灘頭的陸戰隊士兵。

蓋溝盡頭處是一個暗堡。光線微明,隱約看出兩個日軍把著重機槍拚命射擊。奧里森正要模過去,突然,一個依在牆上的日本傷兵發現了他們,尖叫了一聲。

奧里森一下子丟進去兩捆炸藥,僅僅來得及滾回蓋溝。天崩地裂一聲,休伊失去了知覺。

等他們醒過來,只覺得空氣里硝煙味難以忍受。他們掙扎著爬到射口,想吸幾口新鮮空氣。射口外,幾個陸戰隊員已經爬起來,衝過這座地堡,撲向其他正在噴煙吐火的火力點。美國海軍陸戰隊所受的訓練,要求他們每個人都能獨立作戰,一個人也要達到最終的目標。

奧里森和他的連長,從被炸塌了大半的地堡邊上,又費力地刨出另一條蓋溝口。他們摸黑鑽進去,裡面很寬敞。蓋溝頂部有很厚的水泥,象是一條主幹道。沒走幾步,就更寬了。裡面有彈藥箱、傷員和跑來跑去的士兵。看來,日軍的主力躲在很深的地下,炮彈根本沒傷著他們。他們在每個射擊位置上只留少數人,每有死傷,就有人補充,難怪他們抵抗得又兇狠又頑強。

奧里森和連長早就脫光了膀子。他們倆恰巧個子不高,日本兵也絕不會想到他們是敵人。幾個過路的士兵還在暗中匆匆對他們講幾句日語,也許是說某處火力點又出現險情,讓他們趕去等等。

兩名陸戰隊員提著炸藥塊,鑽進一個較大的地堡。地堡里除了有一挺12.7毫米的高射機槍外,還有一門75毫米野炮。幾個炮兵瞄準擱淺在礁盤上的兩棲車和登陸艇射擊,每打一炮,他們就狂呼一陣,互相伸出大拇指。休伊借炮口的閃光,從射口看去。只見每擊中一輛兩棲車,在它背後躲藏的美軍就被打倒幾個。

休伊連想也沒想,把手裡全部炸藥都丟在一堆炮彈箱上。他拚命拉住奧里森跑,沒跑幾步,爆炸的氣浪就趕上了他們,毫不留情地把他們掀在地上。轟然一聲巨響,他們昏昏沉沉,又一次什麼也不知道了。

戰線推進了五十碼,再也拱不動了。新的縱橫交織的火力點又把惠特尼他們釘死在地面上。現在,他們總算是爬過了曾經賴以活命的岸邊沙堤,處在散亂的沙丘和殘樹枝間。不斷有炮彈劈斷椰樹,樹葉和枝幹掉在他們身邊。惠特尼遠遠望到了飛機場。跑道旁有幾架破飛機。在主跑道和三角形的兩條滑行道旁,全是墳丘似的火力點。機槍打成一片火海,小口徑火炮的炮彈出口聲也相當密集。

惠特尼測算了一下,單是涉水上灘並殺出五十碼血路,他們營已經損失了四分之三,按此比例算下去,就是把「海魔」的總預備隊第八團投入貝蒂歐,恐怕也拿不下全島。他手中的士兵每個人都很寶貴,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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