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塔拉瓦環礁 第五節

貝蒂歐上很安靜,靜得不正常。艾倫·李上尉覺得有些蹊蹺。他參加過襲擊馬金島,參加過瓜達爾·卡納爾的叢林戰,直覺很可靠。貝蒂歐的寂靜像一隻鐵爪,攫住了凶暴的突擊隊軍官。

海水的顏色變淺了。「水牛」開上了淺水礁盤,車頭正對著長棧橋。它象一條很長的腿,從鳥腹伸出,插到鹹水湖中,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霹雷一聲,日本人開火了。貝蒂歐島上雷聲隆隆,各種口徑的炮彈脫膛而出,瞬時間打到礁湖中。那些三英寸、五英寸的高射炮,平射起來又快又准。那些75毫米和37毫米戰防炮和步兵炮,彈道低伸,炮彈如颳風似地掠海而過。立刻,就有好些兩棲車被擊中,有的起火燃燒,有的爆炸,把陸戰隊士兵掀到空中。交響樂的指揮換成了柴崎。他的炮雖然比不上希爾的口徑大,然而距離太近,射速太快,打起來彈彈咬肉。艾倫·李抓住「水牛」薄薄的鋼板,把鋼盔皮帶勒到下巴上。他低下頭,髒話如潑水。他大罵希爾,罵蒙哥馬利,罵設計兩棲車的那個佛羅里達雜貨商:「他媽的,為什麼把鋼板搞得象紙一樣薄!」

下士羅克韋爾·肯特低著頭,一隻手不安地擺弄著噴火器,另一隻手從胸前掏出金十字架。每次衝鋒前他都是這個樣兒。士兵范·克勞德是個荷蘭血統的小夥子,頭一回真打仗。他把湯姆森衝鋒槍放在兩個膝蓋中間,一會兒模摸匕首,一會兒掏出個雞心盒。盒上有個栗發女郎的倩照。「收起那玩藝兒吧,看準了日本鬼子開槍,女人救不了你的命。」艾倫上尉嚷了一句。他最討厭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打仗就打仗,搞女人就搞女人,上了陣還想情人,算他媽什麼兵。愷撒大帝就不準士兵娶老婆,只讓他們嫖妓女。槍一響,一心殺人才能活下去,一心想活准要挨槍子兒,事情就這麼怪。

機槍手塞克魯西斯是個老兵。他個子小,又白又細,一頭栗發,乍一看象姑娘。其實他心理狀態最穩定。他動作敏捷,槍法奇淮,殺人不眨眼。在卡納爾他一個人幹掉了一排日本兵,一個活的也沒留。他嗓音很好卻不會唱歌,要不然準會成為吉爾·卡羅索 。他祖先是義大利人,很小的時候雙親就死了。他在紐約哈萊姆區的黑社會裡混了好幾年,身上留著傷疤。他端著機槍,背著彈盤,一動不動,對連天炮火和呼嘯的子彈置若罔聞。為了把他從陸戰隊「挖」出來,卡爾森中校費盡了口舌,他是艾倫從「海魔」借來的,說好了,「用後歸還」。

棧橋近了。就是它。在地圖上,在航空照片上,在心裡呼喚了一千遍的潘斯菲爾德棧橋。艾倫·李從紐西蘭來,在悶熱的「罐頭」里密封了四千海里,就為了它。他打完瓜達爾·卡納爾戰役以後,休息了十個月,吃掉了十隻羊、四十二隻鵝,搞了四個女人,支票就是這座棧橋。他媽的,它可真長啊!

粗大的椰子木鋸成一截截,打入礁盤中。它們十字交叉,用騎馬釘扒死,一節節伸出礁盤,直至深水,上面鋪著木板。棧橋盡頭有一座小木屋。離棧橋不遠的礁盤邊緣,有一艘日本人擱淺的廢船,船體銹跡斑剝,吸附著藤壺。往東看,還有一座小點兒的棧橋。航空照片和情報中部沒有它。原來,貝蒂歐這隻鳥居然有兩條腿。

棧橋變得大起來。艾倫·李才看清楚原來是三座木板房連在一起,象是放雜物的臨時倉庫。機槍口的火舌從木板房中射出來,打得很瘋狂,甚至連換子彈的間隙也聽不出來,子彈從艾倫上尉的兩棲車上飛過,嗖嗖作響。

艾倫這輛車,是LVT-2型「水牛」。它的裝甲抵擋不住炮彈,對機槍尚有一定的防護能力。只聽得車身噹噹響,突擊隊員受傷的倒不多。塞克魯西斯把機槍駕到車頭上,向板房還擊。離棧橋三十碼遠,一塊突出的珊瑚礁托起車底,「水牛」熄火了,駕駛員怎麼也發動不起來。車體成了靶子,不斷有炮彈在它近處爆炸,濺起水花和水柱。艾倫上尉下令棄車涉水,從側面向橋頭進攻。

突擊排從三輛兩棲車中躍下,弓著腰在齊胸深水中踏著礁盤前進。前面亂放著破汽油桶和工程廢渣,礁盤深淺不一,前進很困難。日本兵的機槍掃過來,不斷有人倒下,發出痛苦的嚎叫。艾倫高聲大喊:「快點兒沖啊!猶豫什麼?礁盤上沒有娘們,快衝上去殺死那幫黃猴子!」

范·克勞德直起身子,揚手投出一枚手榴彈。手榴彈碰到木板房上,掉到海里爆炸了。日本射手一楞,艾倫和另一個士兵的手榴彈也出了手。木板房子被炸起火。羅克韋爾下士猛衝了幾步,平端著噴火器射擊。紅火黑煙撲向板房,燒得火光燭天。一個滿身是火的日本兵從燃燒的房裡衝出來,昏頭昏腦,腳下一滑,跌入海中,發出「哧」的一聲響。

木板房火力點被摧毀了。艾倫·李指揮士兵攀爬棧橋。橋高四米,正逢低潮,椰木非常滑。幾個士兵沒等爬上去,就被側射火力擊中,掉到水裡。羅克韋爾解下噴火器,矯健地翻上橋頭。塞克魯西斯將他的噴火器和自己的機槍遞上去,自己也被他拉上棧橋。他們架好機槍,把設在棧橋橋面貨物堆棧後面的火力點一一打啞。艾倫也爬上橋頭。他看到塞克魯西斯使喚機槍,象戴維斯杯賽的冠軍擺弄網球拍。他暗自慶幸,幸虧當初親自從霍蘭德·史密斯將軍手裡要來這個普通的陸戰隊機槍手。他在卡納爾就看中了這個義大利裔的小夥子。果不其然,今天多虧有了他。

艾倫·李上尉審度了一下橋面,上面的貨物堆棧擋住了路。木板上躺著幾具屍體,都被燒成了焦炭。他們是頭一批反擊的日軍。全讓羅克韋爾給燒焦了。他向東張望,一輪燒紅的鐵餅似的太陽,從礁湖背後,從東邊的珊瑚島背後的大洋上升騰。東邊的一長串珊瑚島,因為沒有日軍,美機和美艦都沒施以炸射。島上樹草青蔥,沐浴著旭日的金光。椰林如畫,一派靜謐和平。他再向棧橋西邊的貝蒂歐灘頭一看——

啊!他驚恐得手中的衝鋒槍幾乎掉了下去。

早在登陸艇上,蘇薩鮑斯基少尉就躲在鋼板最厚的地方。他的勁頭不在使喚武器上,他是一個嘴上的奧古斯都大帝。登陸艇衝過環礁缺口進入礁湖的時候,他大聲吼叫:「沖啊!『瘋子』霍蘭德,好樣兒的,美國人就是有辦法。鑽入鹹水湖,從裡向外登陸,真是美國式的機智。溫斯頓·丘吉爾這老滑頭說義大利半島是歐洲的軟腹部,貝蒂歐面向礁湖的一岸才真是這隻鳥的軟腹部呢!」他邊喊邊揮拳頭。「打他們這群王八蛋,我們就從軟腹部干進去,來個剖腸開肚!」

蘇薩鮑斯基和惠特尼同乘一輛兩棲車。登陸目標是紅二灘頭。那個灘頭緊挨著大棧橋,往西延伸,寬六百英尺。九點鐘,兩棲車和小型登陸艇在礁湖中心編隊的時候,希爾的艦隊停止了炮擊。亂糟糟的車艇開始有秩序地向灘頭衝擊。時間過去了半個小時。如果島上日軍指揮官是個明白人,這時候應該立即把面向海洋的兵力和火器調到面向礁湖一岸,以對付美軍的花招。太平洋戰爭打了兩年,日軍的中高級指揮官相當死板,不是每個人都能反應這麼快的。

不幸,柴崎恰恰不在此列。他早就成竹在胸,制定了相應的對策,由於貝蒂歐中部平均寬四百米,這半個小時對他來講已經足夠了。

第一波兩棲車接近了礁盤,島上的炮口一片閃光,無數炮彈象冰雹般襲來。打得礁湖湖面象開了鍋。一會兒,就有十幾輛兩棲車和三艘步兵登陸艇被擊毀。駕駛員當場斃命,油箱起火,熊熊燃燒,把死去的陸戰隊士兵肢體烤出一般人油味。有的車在礁盤上只剩下頂部,有的乾脆沉到深深的鹹水湖中。

貝蒂歐上,到處是閃光,到處是火力點。機槍打得發了瘋,子彈和炮彈織成一張張死亡之網,沒等衝上沙岸,湖面上就浮起一具具屍體。

陸戰隊士兵從毀壞的兩棲車和登陸艇上跳到水裡,在礁盤上涉水前進。他們舉著槍和子彈帶,從齊脖子深的海水裡緩緩移動。日軍的交叉火力掃過叢生著人頭和人手的海面。每當鋼鐵的狂飄過後,許多人頭消失了,泛起一片血水。惠特尼目睹此情此景,悲痛和忿恨交集:這不是戰鬥,而是屠殺,因為一方根本無法還手。

他還來不及沮咒發誓為同胞復仇,自己的車子就遭殃了。一顆37毫米炮彈洞穿了紙一樣薄的「水牛」的鋼板,打死兩個軍官後又從另一面穿出去。他們一聲沒吭就倒在座椅上,鮮血濺得到處都是。惠特尼臉上手上都粘糊糊的。被炮彈撕裂的屍體猙獰可怖,蘇薩鮑斯基殺豬似地嚎叫起來。

惠特尼抹抹臉,抓住車廂板,命令其餘的人:「我們下去吧。」他居然還說了一句:「在水裡散步可不大舒服。」柯爾嚇呆了,久久沒理睬中校的命令。

惠特尼拉著柯爾,從車上翻到水裡。水齊胸深,腳下是鋒利的珊瑚礁,從毀掉的車到岸邊約六百英尺。通訊兵也背著電台跳了下來,他哼了一聲,身子發軟,依在破車上。他中彈了。

蘇薩鮑斯基沒命地往前跑,水裡危險萬分,隨時會喪命,除了上岸,沒有活路。那輛破兩棲車又中了一發大口徑炮彈,被炸得四分五裂,拋撒到礁湖中。

波蘭裔大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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