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塔拉瓦環礁 第四節

「馬里蘭」號戰列艦抖動了一下,把桔紅色的火焰吐出去,把珍珠港的怨恨吐出去。十六英寸的彈丸在空中劃開一條赤色彈道,落在貝蒂歐島上。它艦身橫側,三座炮塔交替射擊。炮彈出口聲在海面上隆隆震蕩。炮兵校正機給出正確的修正值後,它開始齊射,八門巨炮噴煙吐火。戰列艦「田納西」號和「科羅拉多」號的大炮也加入了合唱。重巡洋艦「印第安納波利斯」和「波特蘭」的八英寸炮、驅逐艦艦隊的五英寸炮紛紛開火。無數鋼鐵的彈丸划過海面,落到珊瑚島上,騰起猩紅色的火光和煙團。沒有多久,煙雲就把貝蒂歐厚厚罩起來。

為了區分自己的彈著點,各艦使用了五顏六色的曳光彈,紛亂的彩色線條交織著,一頭接著海上的艦隊,另一頭接著塔拉瓦,象夜間無數亮著彩燈的汽車,狂奔在一條高速公路上。

貝蒂歐上的巨大煙雲越升越高。只是偶爾從煙團的縫隙中看到炮彈爆炸的閃光。景象蔚為壯觀。突然,島上亮起大爆炸的強烈閃光,那是打中了日軍的彈藥庫。

日軍的海岸炮並不示弱。那些八英寸的維克斯大炮投入了炮戰。「亞蘭·勃拉特」號的前後不斷升起水柱。有些炮彈在空中爆炸,彈片紛飛,打在鋼板上,發出刺耳的哨音。

忽然,惠特尼船附近的一艘重巡洋艦上發生了大爆炸,驚天動地。它的二號炮塔像玩具一樣被掀到一百多米的空個。各種鋼鐵機件、人肉碎塊、扯爛的海軍服被崩到更高的地方,然後紛紛落下,有的就掉在亞歷克斯船的甲板上。惠特尼扭過臉去,不忍心看。他聽到亞歷克斯的狗在叫,還傳來船長的聲音:「為什麼戰列艦不壓制島上的炮火?讓我的薄皮船送死嗎?」

休伊走到中校身邊:「喂,中校,我早說過,『馬里蘭』不大妙。它在等蒙哥馬利的飛機轟炸,結果飛機沒來,準是電台震壞了,沒聯絡上。」

廣播喇叭里響起希爾將軍的加州口音:「陸戰隊登艇。」

惠特尼命令他的三個連隊官兵翻過繩網,下到步兵登陸艇上。人群混亂,不時有東西掉到海里,咒罵聲頻頻傳來。他竟有閑心去看那艘負傷的軍艦。幾艘驅逐艦圍著它,有的噴水滅火,有的張羅救人。巡洋艦嚴重傾斜,大火和濃煙從炸飛的炮塔基座上冒出來,黑壓壓抹亂了黎明的天空。油污的海面上漂著一些灰色的屍體。

他也上了登陸艇。

步兵的希金斯登陸艇、坦克登陸艇(只能載一輛謝爾曼坦克)、登陸指揮艇彷彿一群卿卿呱呱的水鴨子,在驅逐艦和掃雷艇引導下,駛向塔拉瓦環礁的缺口。那缺口在環礁西邊和南邊之間,緊挨著貝蒂歐島。

運載著「海魔」師三個營的艦船共一百餘艘。它們迫近環礁的時候,有一種森嚴逼人的氣勢,一股精神上的震駭,一種人和鋼鐵的壓力。如同庫爾斯克草原和阿拉曼沙漠上的大規模坦克軍團,在他們面前,人會感到自己的渺小。

柴崎可決不是膽小鬼。

船隊的前鋒才開出三海里遠,貝蒂歐島上亮起了紅光,日本人的炮火砍入了船隊完美的隊形,船隊混亂了。登陸艇歪歪斜斜,指揮艇張惶失措,如疾風中的秋葉,發抖,掉落,消失在大海上。

四十三歲的維爾伯·希爾少將見形勢突變,島上的炮火很猛,下令登陸艇隊撤回。象摸了紅燙煤塊的貓,艇隊縮回來,退到戰列艦和重巡洋艦的陰影中。

艾倫·李大罵艦炮無用,叫著要冒敵炮火硬沖。惠特尼心中一沉,不好,貝蒂歐不象想像中那麼脆弱,今天會有一番苦戰。「馬里蘭」號又開始打炮。每隔十分鐘,艦隊停止炮擊,留出空間來讓艦載機投彈。在塔拉瓦以北七十海里的洋面上,花環狀排列著三艘航空母艦和護衛艦艇,三萬噸的「埃塞克斯」號、「本克山」號和一萬噸的「獨立」號。驃悍的歐根·蒙哥馬利少將指揮著SBD轟炸機、改掛炸彈的復仇者式魚雷機和惡婦式戰鬥機,持續猛烈地轟炸貝蒂歐島。飛行甲板上,地勤人員忙碌掛彈,加油,蒸汽彈射機絲絲響。在千瘡百孔的貝蒂歐上,飛機又炸出新的彈坑,它們密密麻麻,鳥狀的珊瑚島成了被咬得殘缺不全的荷蘭餡兒餅。

各種口徑的炮彈,各種重量的炸彈,各種引擎的摩托聲,就這樣在一個赤道的黎明時刻,在一個太平洋的無名荒島上轟鳴。象被扭曲的大提琴和低音提琴、大鼓和銅鑼、長笛和雙簧管、喇叭和響板,演奏著不協調然而殺氣騰騰的戰爭交響樂。

在這場演奏中,漸漸地,柴崎獨特的維克斯203毫米海岸炮的聲音低落下去,終於止住了。希爾少將重新下令,躲在巨艦背後的登陸艇,重新梳理羽毛,又向環礁的缺口水道撲去。

在重型水面艦艇掩護下,美國海軍掃雷艦「追蹤」號和「必需」號闖入礁湖。它們施放煙幕,掃出了兩顆水雷,並且在淺水處設置了黃色浮標。兩艘驅逐艦進入礁湖的時候,受到大量日軍炮彈的迎接,一艘中彈起火,拖起煙尾。

在日本炮兵集中火力猛轟驅逐艦和掃雷艦的時候,一群登陸艇簇擁著一艘龐大的坦克登陸艦衝進了礁湖。

艾倫·李大聲叫著:「裡面真不賴呀!塔拉瓦算是讓日本鬼挑對了。」

整個三角形的大鹹水湖,七十平方公里,風平浪靜。天亮了。湖水倒映出朝陽、藍天、白雲、珊瑚島上的椰林,美麗如畫,像休·萊恩的畫。靜靜的調子,濃艷的色彩。這個平靜的湖,如果不是打仗,艾倫會想起他家鄉的穆爾特里湖。

怕誤傷著湖中的美軍登陸艦艇,希爾的艦隊停止了炮擊,只剩下一些F6F惡婦式戰鬥機,還在向貝蒂歐俯衝、掃射、投小炸彈。鹹水湖的寧靜很快被破壞了。從那艘坦克登陸艦——LST上,陸續吊下來一輛輛兩棲輸送車。有些車上坐滿了陸戰隊員。絞盤吱吱響,水花四濺,泛水以後的兩棲車開動引擎,在礁湖中排好陣列。

履帶式兩棲車是地道的美國式發明。一個佛羅里達的雜貨商,獨出心裁地想用它在淺灘區給海輪卸貨。開戰之初,他四齣遊說,想把它賣給海軍。開頭,沒有人理睬他。瓜島之戰以後,尼米茲上將特別關注兩棲登陸,兩棲車立刻身價百倍,老闆不消說,發了大財。但陸戰隊實在因之得益匪淺。它有三種型號,最早的叫「鱷魚」,後來的叫「水牛」和「鴨子」。它們跑遍了太平洋。沒有它們,真不知怎麼打贏這場戰爭。

有些「鱷魚」和「水牛」是空的。三名駕駛員把它開到登陸艇旁邊,一個個陸戰隊員象猴子似的從吊繩上躍到車裡。惠特尼也用這種方式上了車,柯爾也一樣。他們坐穩以後,引擎又響了起來,車裡瀰漫著汽油味和臭氣。第一波兩棲車已經編好了隊。惠特尼一聲令下,它們就朝烽火連天的貝蒂歐開去。

水浪在車邊飛旋,引擎嗚叫,第一波兩棲車頭五十輛,載滿了躍躍欲試的士兵。登陸時間H時雖然由於柴崎炮火的干擾,幾次推遲,已經到了上午九點鐘。然而查爾斯·惠特尼海軍陸戰隊中校此刻覺得:「一切都還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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