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塔拉瓦環礁 第三節

「黑船,黑船,現在聽我說!」亞歷克斯船長的聲音,通過外號叫「牛角筒」的擴音喇叭從每個艙室傳出來,在沉悶的艙室里瓮聲瓮氣地響著。老兵們全都聽厭了這種「全知全能」的聲音,連動也沒動。說來也奇,一八五三年,美國佩里准將率領艦隊打開了日本的門戶,日本人管佩里的船就叫做「黑船」。「把一切門窗都關好,燈火熄滅,我船已進入戰區,敵機可能來襲。現在聽我說……」

一位陸戰隊軍官暗中罵了一句:「真羅嗦。老子在卡納爾見過什麼是日本飛機,別嚇唬人。」

惠特尼聽出是連長休伊·萊頓上尉,就湊過身去。艙室里擁擠、悶熱,一百多名士兵,在裡面擠了一個多月。休伊正在交待自己連隊的登陸灘頭和進攻區域,燈光一滅,難怪他氣得罵開了。

勇敢的休伊上尉在瓜島亨德森嶺戰鬥中負傷以後,被空運到莫爾茲比港治療。他的傷很重,但不是在要害處。憑著他頑強的生命力,二個月以後就站起來了。軍人的舞台在戰場上,打仗是他們根深蒂固的癖好。漢尼拔、查理曼大帝和拿破崙對他們的影響,如同莎士比亞對劇作家的影響一樣。半年之後,休伊告別了莫爾茲比醫院中熱情的女護士,飛到布里斯班,然後又回到了「海魔」。他還在惠特尼營里當連長,幾個有名的營長要他他都沒去。「人熟了比什麼都頂用,關鍵的時候能捨出命來幫忙的,哪個營也比不上二營。」

休伊因作戰勇敢和負傷得了銀星獎章和紫心獎章。「我要的就是這玩藝兒。下次我一定要撈他一枚國會榮譽勳章。」他到處對人說。

有休伊在,惠特尼十分放心。到不是說那兩位連長詹姆斯·克萊上尉和理查德·丁恩上尉不行。每人都有自己的偏愛,在三個上尉里,惠特尼中校最看重休伊。

「喂,萊頓,你準備得怎麼樣啦?」中校問。

「噢,查爾斯中校,大家都不滿意這次『電流』任務。貝蒂歐島才三百英畝 ,光炮彈就準備了三千噸,還不算航空炸彈。我昨天搭了條便船到『馬里蘭』號去看我的一位老鄉,他叫迪亞賓特,是個海軍上尉,給維爾伯·希爾少將當副官。希爾說要好好教訓一下日本人。『馬里蘭』號戰列艦從珍珠港的爛泥中打撈出來,這還是頭一次作戰呢。」

「你是害怕艦炮打過以後,沒仗可打嗎?」

「是的,查爾斯·惠特尼中校。貝蒂歐每平方英寸都可以攤上一顆炮彈。據迪亞賓特。上尉講。希爾已經對霍蘭德·史密斯將軍和我們師長誇下海口:『我不是中和這個島,而是要把它從海圖上抹掉。』天!我是操心等我們衝上塔拉瓦,連一塊放屁股的地方也找不到了。」

有幾個士兵聽了笑起來,七嘴八舌地嚷嚷。一個叫格林的少尉說:「出發的時候,我帶了足球。在惠靈頓我們踢贏了許多隊。聽連長說打貝蒂歐,那地方小得連個足球場的地方也騰不出來,我們只好到礁湖中打水球了。」一個黑人下士斯番塞,吉姆說:「中校,金上將是不是忘了『海魔』?讓陸戰一師去布干維爾島登陸,離拉包爾才二百多海里。布干維爾有四萬日軍,塔拉瓦才四千。這個仗沒什麼打頭,打贏了報紙會說是希爾將軍艦炮的功勞,萬一打輸,人家會朝我們吐唾味:『海魔是大笨蛋,只有一師才能代表海軍陸戰隊。』金上將這個裁判當得不公正。」。

利伯提輪的艙室密不透風,空氣中彌散著汗臭、狐臭和其他怪味。美國政府只關心廉價、快速、大批量地生產這種「沙丁魚罐頭」,既裝貨又載人,大西洋、太平洋都能用,叫德國潛艇打沉了也不值得心痛。士兵們苫不堪言,紛紛稱它是「十七世紀幾內亞灣的販奴船。」

一個聲音尖叫起來,象個女人。「呀!別往我身上靠,我又不是妓女。」惠特尼聽出來是蘇薩鮑斯基少尉,一個波蘭血統的斯坦福大學生,長得象個姑娘,說話哆聲奶氣,是同性戀者的理想情人。他應召入伍,除了歷史書倒背如流,什麼都不會幹,連衣服也不會洗,十足是個小少爺。惠特尼讓他到營部當文書,勉強算是人盡其才。

提起戰略方向,蘇薩鮑斯基來了勁兒,他扶扶眼鏡,對吉姆說:「我說黑鬼,你也配議論歐內斯特·約瑟夫·金海軍上將?我看金和切斯特很公平。從陸軍角度看,拉包爾當然是關鍵。從海軍看,特魯克才是太平洋戰區的核心。我研究過馬漢的戰略。太平洋戰爭的實質是制海權,誰控制了海洋誰就能隨意包抄、迂迴、突襲、登陸。所以珍珠港一敗,我們被弄得手忙腳亂,一輸再輸。自從我們的『賓夕法尼亞』號成為第一艘航空母艦後,制空權就凌駕於制海權。山本五十六是唯一深刻理解這個歷史進程的人。太平洋戰爭變成了一場航空母艦戰爭。你們說對不對?珍珠港、珊瑚海、中途島、聖克魯斯……一場平頂船 的戰爭!」

人群肅靜,頗有些入在聽他的蘇格拉底式雄辯。「航空母艦也不是全能的,它也需要腿,這個腿就是港口。它還需要保護傘,就是陸基飛機的掩護。實際上,南雲中將的艦隊是被中途島的陸基飛機和斯普魯恩斯聯合打敗的。日軍大本營很明白這一點,到處搶機場,保機場。為一個機場,他們不惜在瓜達爾·卡納爾死傷五萬人。佔領整個緬甸他們才死傷五千人。所以特魯克是關鍵。沿著索羅門群島一輩子也接近不了特魯克,中間是近一千海里的洋面,誰也不敢在沒有制空權的情況下去冒險。只有從馬紹爾群島才能接近特魯克,六百五十海里,飛機己經能封鎖它。看一下地圖,連三歲孩子都知道必須攻佔吉爾伯特群島才能奪回馬紹爾群島。

「那群日本鬼子,第一次大戰以後就從德國人手裡接管了馬紹爾,天知道他們修得有多堅固。陸戰一師登上布干維爾,喂,下士,那是替麥克阿瑟將軍當小夥計。裡面有陸軍,有紐西蘭旅。布干維爾長—百三十英里,寬三十英里,比瓜達爾·卡納爾大得多,日本人防不勝防,沒有什麼榮譽可言,只有雨林,那可怕的綠色地獄,還有我們在卡納爾遇到的一切壞東西。

「我們在貝蒂歐敵前登陸,日本人背水作困獸之鬥,攻擊失去了突然性,很可能並不輕鬆。」

蘇薩鮑斯基結束了他的長篇宏論,隱沒在黑暗中。艙里點點紅火,有些人抽煙,煙霧騰騰。有的人還想開玩笑,大家已經樂不起來了。於是,話題又轉到了女人身上,談論的無非是公牛哈爾西讓一個『浪頭』 給沖昏啦!女明星嘉寶又在拍什麼新片;在《靈犬萊西》中出現了一個小妞——伊麗莎白·泰勒,陸戰隊就是看不上新片,只供給老掉牙的舊片於;紐西蘭姑娘,許多人都在想自己的情人;毛利女人;密克羅尼西亞土著婦女的風俗;性和性樂趣——美國大兵的情慾就是強。許多人突然想起了家,想起了家鄉的風味小吃,家鄉的風情畫,家鄉的父老兄弟。自從四二年六月離開舊金山,一年半來「海魔」總在國外摸爬滾打,國內會是個什麼樣子了?

又要打仗了。艙里有人唱起自己祖先的歌曲,有人哼著流行小調,最後,所有的聲音匯成一股,海軍陸戰隊軍歌。歌聲從艙里衝出來,回蕩在赤道的海面上。誰知道此仗打完,還能不能再見到祖國呢:「不許唱歌!謹防空襲。」亞歷克斯的聲音又從牛角筒傳出來。沒有人理他。「留著點兒精神喂你的布魯斯吧。」一個士兵說。「到明天,我們就拿下塔拉瓦的飛機場,日本飛機愛來,哭喪幾聲沒啥大不了。」

惠特尼和休伊爬著鐵梯,來到甲板上。一天繁星,一輪橙色的月亮,海風吹拂,几絲涼意。

「休伊上尉,關於灘頭和縱深的作戰任務都布置了吧?」

「是的,我連在紅二灘登陸,D日到達機場滑行道,可能的話,爭取到達主跑道甚至橫越全島。」

「通訊設備都檢查好了嗎?戰鬥打開,很混亂,各連各營之間,空地、海地聯絡一向很糟糕。」

休伊平素很隨便,在惠特尼面前卻忍著熱,軍服扣到最後一枚扣子。他告訴營長,多準備了一台TBY電台,還規定了各種顏色的聯絡信號彈。「我倒是擔心師長,他坐鎮『馬里蘭』號。那是一艘珍珠港事件中的破船,叫日本飛機炸得不成樣子,撈出來以後修修補補,終究是條老傢伙,前主炮一開火,艦橋就發抖,它的電台全在那裡,我看早晚要誤事。」

亞歷克斯船長走來:「中校,我的船正在通過赤道。」他扮了一下海神的模樣,搖頭晃腦,舌頭伸得老長,拿了一盆淡水,潑在軍官們身上。

啊!赤道。離開美國以來,「海魔」一直在南半球打仗、舔傷、休整。惠特尼已經習慣了南半球的星空。明亮的南門二、老人一,豺狼座和天狗座,小小的蒼蠅座和迷朦的大麥哲倫星雲。它們都要漸漸的消失了、淡化了,連最熟悉的用來辨別方位的南十字星座也會沉落到地平線下,而北方的星空在招呼他。看到了北極星。之後,再也不會到南方作戰啦。離日本越來越近,離勝利也越來越近。

啊!勝利,他從未懷疑過,但也從未夢想過。軍人忌諱幻想。希望過多不吉利,會怕死,也容易死。一個一個地殺人吧,殺光了敵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