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塔拉瓦環礁 第二節

珊瑚蟲是低等的腔腸動物,體形象只口袋。邊上有許多花瓣狀的觸手。每逢漲潮或夜間,它能變幻出鮮艷的色彩,用觸手獵殺浮游生物。人對珊瑚有錯覺,以為它們總是樹枝狀的鹿角珊瑚、美麗的玫瑰珊瑚或蓮花珊朗。其實,最多的卻是毫不起眼的灰色造礁珊瑚。它們在溫暖的淺海里嬌生慣養,生長繁殖迅速,分泌出石灰質,構成自己的鎧甲。一代代珊瑚的骨骼疊成了巨大的金字塔。日積月累,歷經千萬年,它們幾乎布滿了熱帶海洋。如果它們不那麼嚴格地挑剔環境,這群不到一厘米長的小家伏也許會填平滄海。

珊瑚環礁很少是真正的「圓環」,多是圈形的礁體,什麼形狀的都有。太平洋上的環礁都有一個大致相似的歷史:一個小島,四周長滿珊瑚礁,包圍島子的礁區叫礁盤。後來地殼變動,島子沉入海中,珊瑚上長,礁盤漸漸出水,就形成了環礁。沒入海中的島子頂部變成一個鹹水湖,往往是天然良港。海浪打碎了脆弱的珊瑚礁,漸漸把它們磨成灰白色的珊瑚沙,因而珊瑚島頂部平坦,略加修理,就是飛機場。為越過礁盤,陸戰隊吃盡了苦頭;為爭奪礁湖港和珊瑚島機場,美軍和日軍流夠了血。

柴崎惠次海軍少將走在滾燙的沙灘上,珊瑚沙灰濛濛的,反射出刺目的陽光,他戴著一副墨鏡。矮小的柴崎精明強悍,所有的關節都帶著衝勁。他是仙台人,,仙台人往往能說又能幹。他用正步來測量自己的領地——貝蒂歐島。它的輪廓象一隻挺胸的海馬,又象一隻棲息的大鳥,最長的一條邊是鳥背,朝著海洋方向,長三千四百二十米,最寬的是帶嘴的烏頭和鳥腹,寬一千六百零五米;鳥脖子比較細,鳥尾巴部分最細。他上島那天就看中了它,在島上築起了飛機場。

從空中看塔拉瓦環礁,它大約呈三角形。東邊長十八海里,南邊長十二海里,每邊都排列著一串狹長的珊瑚島,共約有二十幾個。塔拉瓦西邊長十八海里,是一排堡礁和暗沙,在低潮時才出水。一道白色的碎浪在西邊翻滾,航海者知道下面有可怕的礁脈。貝蒂歐島是塔拉瓦環礁南邊上的島於,位置在盡西頭。由於它各方面條件合適,就成了機場島。所有的日軍重兵都駐紮在貝蒂歐島上,以保衛塔拉瓦唯一的機場。從軍事角度看,塔拉瓦的象徵是貝蒂歐島。

柴崎從來就認為:貝蒂歐就是塔拉瓦。

柴崎五十二歲;父親是個做小買賣的生意人。他有正規的軍校學歷和資歷:廣島幼年學校、士官學校和陸大。他升遷慢,吃虧在個子矮和沒有裙帶。這都怪他過急地討了個小地主的女兒,而沒有娶關東一帶的大家閨秀。所以,他潛意識地要拚命努力,要出人頭地。

許多朝鮮苦役在沙灘上忙碌。他們沉默、疲倦、表情呆板,全身光裸,只穿褲衩,如一群蠕動的牲口。他們把一個個三腳架打入沙灘和淺水處的礁盤。那些椰木三腳架用騎馬釘和鐵絲固定,高一米半到兩米,宛如一個個低矮的金字塔,專門用來防止登陸艇沖灘。一艘油漆斑剝的拖輪鳴叫著,把駁船拽到礁盤區,倒下粗糙的混凝土三角錐,製造人工暗礁。幾個日本兵脫光了上衣,大聲吆喝,監督朝鮮勞工幹活。

貝蒂歐腹地,有一個三條跑道的機場。三條跑道圍成三角形,主跑道順著鳥的頭尾方向。除了跑道之外,所有的地方都被掘開了,像密密麻麻的土撥鼠洞。施工的人們忙碌得如同蜂巢中的工蜂。大部份防禦工事正在收尾。蓋溝覆上椰子木和波紋鐵皮,再推上沙子。地堡和暗火力點都用鋼軌、鋼板和椰木蓋頂。地堡之間構成交叉火力互相支援。輕機槍和九三式重機槍安放在槍座上。每隔幾個機槍巢就設一門步兵炮。關鍵地點的地窩中隱蔽了坦克。跑道四周有高射炮。一百多挺12.7毫米高射機槍也可以改打平射。海灘上布滿了地雷。每三百米海岸有一門海岸炮,那些八英寸口徑的英國維克斯大炮是從新加坡要塞搬來的戰利品。整個工程,嚴格按設計圖紙施工,一絲不苟,稍有偏差,推倒重來。柴崎領會了軍校中德國教官麥克爾倡導的普魯士精神的內核,他不是在修工事,而象在建築一個大歌劇院。

柴崎粗硬的頭髮中已經有許多白絲了,但仍然野心勃勃。他站在一個峻工的大防空洞頂上,摘下墨鏡,用手遮住太陽的毒焰,目光落到形影不離的指揮刀上。一群與他同時代的將官們浮現在他腦際。山下奉文打下了新加坡啦,飯田祥二郎侵吞了緬甸啦,本間雅晴在菲律賓幾乎捉住麥克阿瑟啦,今村均征服了荷屬東印度啦……等等。他已經從戎三十五年,仍毫無建樹。他嫉妒他們,可是並未感到無能為力。他知道自己多舛的命運會有轉折,也許遙遠,也許很近,就在塔拉瓦。

太陽西斜了,沒有風,麻瘋桐葉垂下來。人們的汗水在皮膚上凝成鹽霜。由於島上淡水稀缺,人們很少洗淡水澡,滿身污垢,鹽霜一層疊一層。東一攤西一攤的日本工程兵漸漸抬起頭,似乎想歇一歇。柴崎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他們跟前,雙手攥拳,大聲吼著:「諸君,加油干吧。美國鬼子快來登陸啦!賣力點兒!」

黃昏,太平洋上燃燒起嫣紅奼紫的晚霞,一艘貨輪從環礁西邊和南邊的缺口水道開入塔拉瓦的大鹹水湖。貝蒂歐島向鹹水湖的一邊有很寬的礁盤,船無法停靠在島上。柴崎登島不久,就指揮配屬他的第四艦隊海軍工程隊用椰木修築了一道六百米長的棧橋。無論漲潮落潮,船都可以停靠在棧橋北端的碼頭上卸貨,十分方便,鹹水湖成了巨大的避風港。

名為「曙丸」的貨輪在碼頭上掛纜以後,各種軍用物資、器材和生活用品很快卸到島上。隨船來了一位《讀賣新聞》的記者賀川英良,專門來採訪吉爾伯特前線。柴崎把他接到自己的指揮部。那是一座截頭四稜錐金字塔式的大碉堡,鋼筋水泥壁厚兩米,大部分都深扎在珊瑚沙下面,與其說是一座醜陋的宮殿,不如說象座監獄。它是一隻任何炮彈都無法摧毀的永恆的大保險箱。

柴崎請賀川用飯。勤務兵鋪上白布,放上一碗醬湯、一碟腌魚頭、一碟咸蘿蔔條,還有一瓶白酒。吃到中間,勤務兵又端來一碟裙帶菜。「偏遠荒島,實在拿不出象樣的東西來招待您,多關照啦。」柴崎舉起酒杯。「東京有什麼新聞嗎?」

賀川也舉起杯子:「多謝。國內很吃緊哪。自從瓜達爾·卡納爾撤退以來,俾斯麥海戰中損失很大,估計敵人要大舉進犯。其他的無非是圍棋賽啦,菊花會啦。國內也很困難,食品配給少,發外食券。稍有點兒勞動能力的婦女和老人都承接了政府的軍用品活。我們正在案中力量生產飛機。」

柴崎表情嚴肅地說:「賀川君,拜託貴報轉告國內父老:皇軍士兵將在防禦戰中證明,他們堅如磐石。請天皇陛下聖心安樂」。

「多辛苦啦,柴崎將軍。還有什麼要轉告的嗎?」

柴崎猶豫了一會兒,似乎在組織他的思想。他終於說:「美軍反攻菲律賓也好,進犯日本本土也好,中間都隔著密克羅尼西亞群島。它東西長三千海里,構成我軍的防線。它雖然有上千的海島和珊瑚礁,關鍵的只有三個群島,像捲心菜一樣一層層包起來,保衛著日本。賀川君,您看,最裡層是馬里亞納群島,中間是馬紹爾群島,最外層就是吉爾伯特。只有在這些群島的某一個海島上佔據飛機場,才能掩護艦隊在下一個群島登陸。一環扣一環。用美國人的話講,就是一串多米諾骨牌。吉爾伯特群島只有馬金島和塔拉瓦島有機場。馬金環礁的機場是水上飛機場,陸基飛機不能使用,只有塔拉瓦環礁才是關鍵。」

柴崎的臉色更加嚴峻了,在慘白的氣燈光下,在墓穴般的指揮所里,儼似帶著赴死氣概的武士。他大聲說話,露出尖利的牙齒:「塔拉瓦是第一塊骨牌。尼米茲一定會把手伸到這裡。我要砍斷他的爪子。塔拉瓦自誇是東京的門鎖。」

賀川受了感動。他酒喝多了,臉漲得通紅:「柴崎少將,日本國民會感謝您的。陰暗的戰局中。他們需要鼓舞。天皇陛下的聖心也該得到安慰。」

酒後,柴崎顯得氣度軒昂,像著名的武士武田信玄和楠正成。他吟了俳句,唱了自己家鄉一帶的民謠。他談笑風生,富於儒將氣派,甚至談及今井登誌喜 教授的西洋史、松岡洋右前外交大臣的政治見解和笠信太郎先生在《朝日新聞》上寫的經濟評論。他說他內心傾向近衛文磨公爵內閣的溫和路線,這一點同《讀賣新聞》總經理正力松太郎先生的觀點很接近。但是他苦笑著說:「戰爭中,我首先是軍人,然後才是日本人。既然打,就必須打得象個樣子。」

他們談得很晚,柴崎沒有出去檢查工程進度。自從登上貝蒂歐,這還是頭一次例外。

第二天,他送賀川上船,道別時他還問:「正力君贊助的巨人棒球隊還在賽球嗎?我一直為他們捧場。祝他們繼續得勝。」

賀川揮揮手,「東京見,到時候我請您喝祝捷酒,在銀座……」

柴崎眼中閃過了一絲悲愴,但只是一瞬間,他立刻說:「好吧,還有青柳的藝妓。」

船開了。他的目光隨著「曙丸」從鹹水湖轉向大海。他更清楚了,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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