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徘徊 第六節

他永遠也忘不了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聖誕節。他由於長年駐防海外,很熟悉中國的春節,菲律賓穆斯林的古爾邦節,卻難得在美國的本土上度過一個基督教節日。

那時候,他們的家安在洛杉磯漢丁頓海灘邊的一座旅館裡。由於陸戰隊軍官命中注定要在海外服役,惠特尼沒讓貝莎買下一棟私房。這也是他唯一的一次沒同意妻子的要求。他有了一個長假,風塵僕僕地從中國回來,準備好好同貝莎高興幾個月。洛杉磯是一個沒有中心的大城市,到處是丘陵,到處是建築,到處是商店,出門必得開汽車。他們家靠近噴泉谷,比較幽靜。貝莎最討厭喧鬧,中西部姑娘都有這種性格。

由於惠特尼上尉歸國回家,貝莎興奮得臉上放出光彩。她整天跑到外面採買東西:各種好吃的、酒、好煙、給小戴維的聖誕節禮品和聖誕樹。她說還要請她哥哥、惠特尼的朋友奧勃萊恩上尉來,大家好好慶祝一番。

貝莎旋風般地在外面採購的時候,查爾斯·惠特尼上尉就和他七歲的小兒子戴維玩。由於當爹的終年在國外,孩子很想爸爸,老是纏著他講各種各樣的故事。戴維拿著惠特尼給他的照片,問為什麼中國的婦女要裹小腳,為什麼「佛爺」的肚子那麼大,中國人為什麼要用兩根小棍兒來吃飯?和兒子一起消磨時光是父親最大的歡樂。惠特尼送給他各種各樣的玩具,大都是些坦克、槍炮和模型飛機。他不想讓戴維當個軍人,而想讓他象爺爺--波音公司的高級工程師一樣,在一家有名的飛機工廠當設計師。航空和航天是三十年代美園年輕人最美的夢幻。這方面,惠特尼和他的同輩人一樣,受了雨果·根斯巴克和羅伯特·坎倍爾等科幻作家們很深的影響。

聖誕節早上,一切都準備停當了。聖誕樹掛上了彩燈,廚房裡堆滿了菜肴,酒杯和酒瓶也擦得可鑒人影。連戴維的舅舅奧勃萊恩上尉,也帶著妻子帕特里克從弗吉尼亞州的奎安提柯專程趕來了。惠特尼帶回許多東方食品、豆腐乳、霉干萊、魚翅、醬油、粉條、海參和魷魚於。他教貝莎中國式的燒菜方法--他是跟北平的一位中國廚師學的,貝莎一學就會,大家吃起來讚不絕口。節日的氣氛不能比這更濃郁、更美好了。一九三八年,日本軍隊已經侵入了中國大陸,義大利吞併了阿比西尼亞。這些國家和民族正在用全部血肉和金錢,抵擋異族侵略者。希特勒剛剛從慕尼黑得到英法政府拱手送給他的捷克蘇台德區,下一次的矛鋒會指向哪兒呢?也許是波蘭。管他呢!戰爭是遙遠的、發生在地球另一邊的事。有兩大洋庇護的美國,又有什麼必要去為別人的流血和興亡擔憂呢!一九三八年的聖誕節,帶有一種怪得出奇的美好。各種節日物資非常豐富,又很便宜,婦女濃妝艷飾,男人們在議論哥倫比亞廣播員韋爾斯導編的「大戰火星人」。戰爭只是在遠方的地平線上閃現,早在一九三一年就在中國打起來了,中間又有西班牙的內戰和其他一些大小戰爭,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大清早,貝莎出了門。她聽說市場上新來了一些中國式調料和海味。她滿心歡喜,出門前親了惠特尼一下:「親愛的,你不知道我多想你,我真想變成一隻煙斗,永遠裝在你的口袋裡,隨時可以掏出來,銜在你的嘴裡。」臨扣上車門前,她還說:「再吻我一下,查爾斯,我總記不住你的吻是什麼味兒。」

什麼預感也沒有,什麼徵兆也沒有。惠特尼同奧勃萊恩談論著戰爭和捷克事件。奧勃萊恩告訴妹夫:九月二十三日,長島和新英格蘭一帶各州遭到了美國歷史上最可怕的颶風,羅德島州的海浪高達一百英尺,長島整個『沉』到海浪底下去了,紐黑文一片瓦礫,新倫敦被夷為廢墟。

惠特尼告訴大舅子:中國戰場遠比美國人想像的遼闊、激烈而血腥。中國的國土比美國還大,山脈縱橫,江河密布,人多兵多,誓死抵抗。日本已經在中國發動了近百次戰役,損失了幾十萬兵力,僅僅佔領了一些「點和線」,即大城市和鐵路。「他們陷入了泥沼,只好惱羞成怒地殺死平民泄憤。南京大屠殺日軍殺死了三十萬中國居民。如果他們踏上加利福尼亞……」

惠特尼一邊說一邊指導戴維玩一種鐵構件的積木,戴維正在安裝一架起重機。

「我真難設想那種情景。不過,奧勃,日本人如果在中國找不到出路,總有一天會向北面的俄國和南洋地區開刀的。你想像不出日本軍人那種瘋狂和喪失理性。」

「天,」奧勃萊恩幫外甥旋好最後一枚螺釘,點上一支煙說:「我們這個國家哪裡有打仗的樣子啊!」

電話響了。急促,持續。戴維跑去接,剛一聽,就把聽筒交給爸爸:「給您的。」

「喂,查爾斯·惠特尼先生嗎?」

「是的。」「這裡是洛杉磯警察局東洛杉磯分局。我是格林警長。惠特尼先生,發生了不幸的事情。」電話那頭的聲音掙了一下。惠特尼血往上涌,他的手幾乎拿不住電話,他的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惠特尼先生,我遺憾地告訴您:尊夫人貝莎·勃倫特·惠特尼太大駕駛的格雷厄姆牌汽車,同一位叫伯納德·邁爾斯的醉鬼開的斯蒂倍克牌汽車相撞。事故很嚴重,邁爾斯重傷,已經住院,惠特尼太太也在同一家醫院裡。」

「她怎麼樣?」惠特尼脫口而出。

「恐怕……」格林警長吞吞吐吐。「恐怕是不行了。方向盤打斷了她好幾根肋骨。」

惠特尼、奧勃萊恩趕到醫院--他們不敢帶上小戴維--已經晚了。貝莎痛苦的表情凝固在臉上。她的靈魂已經隨風而去。她不該去買那些胡椒和乾貝,甚至不該早上出去,家裡的東西已經夠多了。惠特尼後悔自己當初應該同她一起去,體會一下主婦購物的快樂。一切一切都晚了,都發生得那麼突然,在最歡樂的時候發生最痛苦的事情。上帝,你為什麼這麼不公平!命運,你為什麼總是嘲弄善良的人!在遠東,一個殺死幾百個中國人的日本屠夫沒有受到懲罰,而一個手提菜籃的婦女卻被無理地收走靈魂。

熱情、賢淑、美麗的貝蒂被安葬在公墓里,她的笑靨永遠留在鑲了黑框的鏡框中。她悄然而去,留下一片真空,無人填補。惠特尼也不願再讓別人填補。一個美麗的中西部姑娘在天國里找到了她的歸宿。她在那兒祈祝他和戴維的幸福。

他難道還會有幸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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