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徘徊 第三節

布納失守使今村均中將大為恐慌。他的理智使他和麥克阿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太平洋戰爭是一場補給戰爭。它的重要目的就是保住自己的運輸線並切斷敵方的運輸線。」布納陷落後下一個就是萊城。萊城一失,巴布亞北岸將由星條旗、米字旗來代替旭日旗。從萊城和布納起飛的美國轟炸機,將炸毀在俾斯麥海航行的日本艦船。俾斯麥海海運一斷,拉包爾的第八方面軍將被困死餓死,整條外南洋防線將會土崩瓦解。他今村均雖然是荷屬東印度戰役的凱旋者,也會成為帶國和歷史的罪人。

今村中將做出了抉擇。任何一個明智的指揮官,包括麥克阿瑟在內、處在今村的位置上,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的。增援萊城守軍,保住巴布亞北岸,這是一個正確的戰略反射。對策論也好,博奕學也好,兵棋推演也好,採用其他方案似乎都無濟無事。

但是失去了前提。

在一九四三年三月的時候,日本軍隊無論是在所羅門戰區,還是在巴布亞戰區,制空權都大大削弱了。他們既缺少飛機,更缺少能征慣戰的飛行員。大部分時間裡,美國飛機稱王稱霸。日本歷來奉行「精兵政策」,依仗長年苦練的一部分職業軍隊,戰爭初期,勢如破竹。根據空戰統計,百分之四十的飛機是由只佔參戰總數百分之四的「王牌飛行員」擊落的。一旦精華凋落,硬殼的下面只剩下軟膜了。美國人從小喜歡機械,幾乎每個成人都會開汽車,整個國家是一個「拜機(器)主義」的國家。源源不斷的飛機加上無窮盡的技術熟練的年輕人,使美國的空中力量在太平洋上變成了一隻惡雕,而日本人充其量只是一隻捕雀隼。

今村均中將把大批部隊派往巴布亞。這些部隊大部分是從瓜達爾·卡納爾撤退的。瓜島撤退是日本的一個「敦刻爾克式」傑作,三次共撤出一萬四千人。包括清岡中佐在內的部隊經過了兩個月休整和補充,在三月的一個黑夜裡重新登船,開赴巴布亞。從死亡的熬煎中挺過來的人往往趨向兩個極端:一種是蔑視死亡;一種是害怕死亡。無論懷著哪種思想,忠於天皇的帝國軍隊總是順從地執行命令,撈著一種神道教徒的宿命感。

航渡變成了一次日本的「死亡行軍」。

護航船隊在坦普爾海峽被美機發現,麥克阿瑟下令攻擊。幾百架次的美國飛機:俯衝轟炸機、魚雷轟炸機、B-24、B-17、各種型號的戰鬥機,肯尼的飛機和哈爾西的飛機,兇惡地撲向船隊,投雷、轟炸、掃射。剛剛返航就急不可待地重新裝彈,再次投雷、轟炸、掃射。日本軍艦和飛機抵抗軟弱,攻擊變成了一場瘋狂的大屠殺。大部分運兵船和四艘護航的驅逐艦沉沒在俾斯麥海中,一萬五千士兵很少有人能踏上巴布亞的海岸。這次的損失遠遠超過第三十八師團在槽海航渡中的損失。這就是一九四三年三月三日發生的驚心動魄的「俾斯麥海戰」。

麥克阿瑟中了頭彩。

他不單贏回了布納戰役的代價,還得到了十倍的利息。他以區區十幾架飛機的成本,賭贏了一次大東道。科學技術的發展,使少數勇敢而技藝超群的飛行員,能夠決定戰爭的命運,國家的命運。不列顛之戰、偷襲珍珠港、中途島海戰……在人類的歷史上,從來也沒有這麼多的人把自己的盛哀榮辱寄托在這麼少的鬥士們身上。

天平發生了傾覆,麥克阿瑟已經佔了上風。他當然不會把功勞歸於肯尼一類的空軍將領,畢竟他麥克阿瑟是頭頭嘛。非但如此,他還動員所有的新聞力量——這方面他獨佔鱉頭,他人只能望其項背——誇大他的勝利。擊沉一艘掃雷艇,他就說擊沉一艘驅逐艦;明明有一部分日軍利用救生衣游泳獲救,他偏說成是統統溺斃;攻佔一個只有十間茅屋的土著村落,他就誇大成萬把人的鎮子;真正拿下了上萬人的城鎮,他恨不得說成是洛杉磯一類的鬧市。他甚至連澳洲軍的功勞也佔為已有。反正誰也不會來巴布亞採訪,採訪到的真實報導也會被戰時新聞管制人員扣壓。另一方面,人們培養起來的崇拜熱很難消除,告訴他們真相也不會有人信。兩個澳洲記者在他們的雜誌上寫道:「在我們所認識的人當中,都認為上帝是老大,麥克阿瑟是老二。」當無人知曉的巴爾的摩貴族出身的雷蒙德·斯普魯恩斯默默地在中途島敲光了山本的航空母艦的時候,麥克阿瑟的大名早已經家喻戶曉了。他只須不斷地給美國公眾的崇拜之樹澆水、施肥、除草、鬆土,這正是他的拿手好戲。

當然,只有一個俾斯麥海大捷是不夠的,麥克阿瑟需要更偉大的勝利,他要有他自己的卡納 、法爾沙拉斯 亞一地名,公元前48年,凱撒大帝在此大敗龐培。">和耶拿 。菲律賓暫時還鞭長莫及,他只需要拉包爾。

拿下駐有十萬日軍的拉包爾,他的星光將燦爛奪目,蓋沒其他星辰的光芒。

他也知道這種想法是水中月、鏡中花、可望而不可得。上帝,他畢竟還不是全能的愷撒。他手下沒有阿格里帕 ,他想起那位說過「一隻手和兩隻手」的俄國沙皇 。他是一個獨臂的將軍。

他沒有艦隊。

艦隊在那個倔強的老頭子金和起了德國人的姓的尼米茲上將的手裡。他們甚至連一艘駁船也不想給他。沒有火力強大的艦隊,沒有那幫安納波利斯的穿白制服的人的幫助,他無法越過海洋。他將一事無成。

怎麼辦?

啊!上帝,他想起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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