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徘徊 第一節

麥克阿瑟將軍洗過淋浴,擦乾身體,用一條印著南極山毛櫸圖案的毛巾裹住下身,躺在柔軟的席夢思床上。他下榻的倫農旅館 也是西南太平洋部隊司令部,在布里斯班華麗得近乎宮殿。實際上倫農旅館大而無當,擺設著一些粗笨、耀眼、俗里俗氣的傢具,當廳的畫框里放著的是本地畫家的三流作品,顯出布里斯班人文化的低俗。你最好別說他們這方面的缺陷,快快活活,忙忙碌碌的本地人熱情好客,論桶喝啤酒,胃口好得出奇。在一個被群山、荒漠和大海包圍的昆士蘭州首府里,這難道不也是人類無可挑剔的自然適應性嗎?

將軍借著落地燈光,翻看案頭堆積如山的文件和報紙。他處理掉幾件最緊急的軍務之後,就認認真真地讀起報紙來。很難再找出一位將軍像麥克阿瑟那樣注重美國的輿論。儘管他同羅斯福總統關係搞得很僵,政治上又往往顯出一種軍人的幼稚,他卻是一位徹頭徹尾的政治將軍。

他雖然在巴丹戰敗,但在國內卻獲得了空前的政治聲譽。他畢竟最先頂住了日本人的侵略狂潮,為美國贏得了時間,樹立了信心。於是,在英語世界,掀起了一股「麥克阿瑟熱」。美國參議員羅伯特·小拉夫萊特建議把六月十三日命名為「麥克阿瑟日」,以紀念一八九九年他考入西點軍校的這一天。國會以二百五十三票的壓倒多數通過了授予麥克阿瑟榮譽勳章,連歷屆美國總統也沒有獲得過這種創記錄的票數。當羅斯福選擇威廉·李海上將當他的首席軍事顧問時,《時代》周刊憤憤不平;「要是老百姓投票的話,責無旁貸的是麥克阿瑟。」一向板著面孔的《紐約時報》也受了這些日子裡狂熱情緒的感染,「道格拉斯·麥克阿瑟名字的魅力混合了好萊塢塑造的忠實士兵理查德·戴維斯的理想主義色彩。」《民族》雜誌告訴它的讀者:「國民對領導人最欽佩的心理素質,就是『將軍』那樣的鬥士性格。」連老成持重的普利策獎金名牌記者瓦爾特·李普曼也禁不住趕浪頭地寫下了這樣的溢美之詞:「他作為一個偉大的統帥,有廣闊而深邃的洞察力。他知道怎樣激發和領導他的士兵前進。」

澳洲本地的報紙當然不甘落後,它們用頭版整面篇幅刊登了麥克阿瑟的頭像。麥克阿瑟在倫農旅館辦公室的電話號碼是B-3211,任何公民有興趣撥這個號碼,接線生會彬彬有禮地回答你:「哈羅,這裡是巴丹」。《紐約太陽報》記者發自倫敦的專訪消息說:「自從電影明星瓦倫丁諾之後,還沒有哪一個人像麥克阿瑟那樣家喻戶曉,倫敦報紙動輒把他比做納爾遜和德雷克。」連蘇聯《真理報》和《消息報》也在頭版顯赫地位發表評論員文章,說麥克阿瑟「像俄國士兵一樣勇敢。」

美國商人當然都是生意精。他們看到曼哈頓教堂中受洗的新生兒大量地用麥克阿瑟作名字,靈機一動,推出了款式新穎的「麥克阿瑟服」以及「麥克阿瑟蠟像」、「麥克阿瑟牌甜豌豆」、「麥克阿瑟牌鐵鎖」等等商品。至於用他的名字命名的橋樑、建築、花展、生日舞會、水壩等等,那就更不勝枚舉了。連他的死對頭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也發表演說,祝賀他勝利突圍、榮任新職、將拉開美國反攻的序幕。

對於這一切,他當然是高興的。滿足的,也是經過渴望和追求才終於得到的。

他起了床,拉開厚重的天鵝絨饅帳,憑窗遠眺布里斯班一片輝煌的燈海。黃色、白色、彩色的霓虹燈光投映在墨黑的海灣里,和天上的群星交相輝映。英國小說家J·普里斯特利把布里斯班比作「小邁阿密海灘」。其實它同佛羅里達州的邁阿密差之天淵。地盤大得使人感到乏味,有紐約那麼大的地方只住了四五十萬人口。一條蚯蚓似的彎彎曲曲的小河穿城而過。城市沒有規劃,只圖方便地建起了一條條格於式的、狹窄的、維修不善的道路。東一堆西一堆隨心所欲地蓋著高蹺式的老房子。大部分建築是波紋鐵皮蓋頂,掛著格子簾的義大利文藝復興時代的乏味建築。四分之一的本地人信羅馬天主教。管風琴奏出的聖歌時時可聞。本地人是有自尊心的,因此你可不能提當年是英國流放的囚犯們打下了布里斯班的房基。

然而,就是這個布里斯班,在一九四三年四月南半球的一個秋夜裡,它那迷人的燈光、酒吧間里啤酒鬼們的喧鬧聲、市政廳附屬音樂廳悠揚的管風琴聲和別墅里本地人無憂無慮通宵達旦的聊天跳舞,這一切,使它幾乎成了人間仙境。在晦暗的戰爭歲月里,倫敦、巴黎、柏林、北平、莫斯科、重慶、羅馬、華沙、奧斯陸、哥本哈根……大都實行了燈火管制,漆黑一團,一如鬼域。連美國東西海岸城市的居民都要拉上黑布窗幔,防止因把輪船的輪廓投映到明亮的燈光背景上而被鄧尼茨的潛艇狠狠一擊。

布里斯班象徵著和平;和平是美好的。然而軍人的使命就是打贏戰爭。一想到這些,就觸動了麥克阿瑟的傷心事。他背過身,雙手捂住眼睛,洶湧的心溯使他喉頭嗚咽。別看他平時像個愷撒或者漢尼拔,出身將門,西點軍校的高才生,知識廣博的陸軍參謀長,脾氣暴戾、為人放肆,專橫武斷,冥頑不化,置生死於度外,說一不二,嚴似法官。他的司令部也帶著法庭的森嚴氣氛,幕僚們象聽差,參謀象跑堂的,他們對他忠心耿耿,聽他的話就像聽上帝的話。他的參謀長薩瑟蘭將軍也是個縮小型的麥克阿瑟。誰也別想打入這個自負的小圈於,無論是澳大利亞總司令陸軍上將托馬斯·布雷米爵士,還是他自己戰區的航空兵司令喬治·布烈特少將、海軍司令哈巴特·李亞利中將,都經常遭到他的痛斥甚至責罵。他似乎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正因為如此,在他參謀部的小圈子中,在他偉人的外套裡面,有一個孤獨、幻滅、自責、痛苦的靈魂。他外表氣壯如牛,內心卻被放在一隻歷史的坩鍋里受著命運之火的熬煎。

他的成敗,他的榮辱,他的興衰;全都押在四百二十年前被葡萄牙人麥哲倫發現的、叫做菲律賓的海島上。他為之夢魂縈繞,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他說過「我一定要回來」,就必須打回菲律賓去。輿論吹捧他,正因為他要回去。他是個軍人,必須兌現自己的諾言。

可是他手裡一點兒力量也沒有。沒有步兵,沒有艦隊,沒有飛機。他憑什麼打過從布里斯班到馬尼拉這五千英里天空、海洋和島嶼呢?如果他不能打回菲律賓,歷史將把他變成一個可憐可笑又可悲的小丑。

他並不是沒有能力實現他的宏圖壯志。在美國很難再找出一個比他更懂步兵戰略和戰術的將軍了。他已經有了一幅反攻的藍圖。他之所以無所作為,完全由於那個比他還有魅力、比他還有雄心、比他更加堅定、比他聰明一百倍、而且擁有無限權力的小兒麻痹患者,一位坐在輪椅上的總統——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

羅斯福制定了先歐洲後亞洲的政策,先集中全力支持英國和俄國打敗希特勒德國,然後再轉過身來對付日本。這實在是無懈可擊的正確戰略,可是麥克阿瑟認為恰恰應該相反:先日本而後德國。

自從一九四二年十一月,當年麥克阿瑟將軍的一名副官、現在的盟國遠征軍總司令德懷特·文森豪威爾將軍在北非登陸之後,剛剛走上戰時軌道的美國工業體系,源源不斷地把軍火送給北非遠征軍。由於美軍第二軍在突尼西亞凱塞琳隘口的失敗,北非的沙漠上又出現了一顆燦爛的將星,當年麥克阿瑟麾下的一名少校、比他晚五屆的西點生、蘇格蘭血統的小喬治·巴頓將軍。桀傲不馴的巴頓上任伊始,所向披靡,不但重振旗鼓把德軍趕到加貝斯灣,而且創下了輝煌的記錄。巴頓協同蒙哥馬利的第八軍,把號稱「沙漠之狐的德國隆美爾將軍的非洲軍團,關進了突尼西亞和比塞大的一個捕獸籠中,一舉包圍了德意軍隊二十五萬人。

輿論跟著明星走。美國和盟國的報紙、電台、雜誌,一窩蜂地吹捧巴頓將軍,刊登著巴頓前凸的下顎系著鋼盔帶、臉色威嚴、殺氣騰騰、有如古羅馬時代駕著戰車的武士、一個活著的阿珂琉斯 的照片。報紙不厭其須地登著巴頓的豪言狂語:「比起戰爭來,人類的其他活動毫無意義……我喜歡戰爭。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戰爭狂。」

他麥克阿瑟已經黯淡了,快被人遺忘了。他什麼也沒得到。他可憐到如此地步:當瓜達爾·卡納爾島上激戰方酣的時候,范德格里夫特將軍特地求他借六架P-38閃電式戰鬥機,他竟然小氣得沒有借給。他紙面上有二百二十架戰鬥機,實際上什麼型號的都有,就是沒有能同零式機對陣的。說起來,他還能指揮六十二架B-17飛行堡壘,聽起來都不信,它們之中只有六架可以上天。那些最艱苦最陰暗的日子,麥克阿瑟連想也不願意去想了。

現在,他離開巴丹轉戰澳洲一年以來,就憑著這點兒可憐的兵力,他已經取得了可觀的勝利。他的勝利同他的實力相比,絲毫也不比艾森豪威爾和巴頓遜色。他的戰績,使他痛苦的心情獲得了稍稍安慰。

他那些晦暗慘淡的時光,也帶著古希臘悲劇作家歐里庇得斯的悲壯色彩。他整夜躺在床上,吸著煙斗,回想以往的戰鬥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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