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地獄之口 第十節

查爾斯·惠特尼中校躺在一張帆布行軍床上,眼睛盯著帳篷頂上的一群蒼蠅。黑色的蠅群時而擴大,時而縮小。中校的腸肚一陣陣絞痛。他害痢疾一個多月了,人瘦得皮包骨,眼窩周圍留下深深的黑圈。可伯的瘧疾也襲擊了他,他幾次在死亡的邊緣上踟躕。

醫治瘧疾的特效藥奎寧來自荷屬東印度群島的金雞納樹,日本完全壟斷了金雞納霜。據「東京玫瑰」拉基諾夫人稱,日本兵只要帶著奎寧登上瓜達爾·卡納爾,不用打仗,美國大兵全得患瘧疾病死,真是一篇科學幻想小說的絕妙構思。可惜,他們太不了解美國科學技術的巨大潛力了。一種叫「阿托品」的特效藥出現了。它是在研究了奎寧晶體的分子結構以後試製出來的,它比天然的奎寧更有效。第一批阿托品運到瓜達爾·卡納爾,就拯救了千百名官兵的生命,其中包括惠特尼中校。日本人憑狂熱打仗,美國人憑技術打仗。

惠特尼很痛苦,卻並不緊張,他懶懶散散,時而晒晒太陽,病輕點兒就看看書、或和野戰醫院中的病友一起下下棋,聊聊天。剛登陸那一個多月的艱苦日子一去不復返了。自從十一月中旬那三天三夜的瓜達爾·卡納爾海戰(日本人稱為「第三次所羅門海戰」)之後,日本人再也不敢大規模增援卡納爾了。范德格里夫特少將已經向哈爾西發了「勝利」電報。日本人有時也派來幾架轟炸機,或者用潛水艇打上幾炮,或者也用他們的150毫米榴彈炮轟一陣機場。這些純屬騷擾性質,無妨大局。美軍的飛機、大炮和軍艦往往以十倍百倍的火力回敬日本人。

平靜的生活很難熬,它缺乏軍人渴望的刺激。軍醫多次勸他乘「空中列車」DC-3運輸機到後方休養。因為卡納爾的美軍部隊越來越多,「海魔」師其餘的兩個團:六團和八團都登陸了,麥克阿瑟將軍的步兵二十五師、亞美利加師也同疲兵久戰、聲名顯赫的陸戰一師換防。陸戰一師登船離開了瓜達爾·卡納爾島。惠特尼去送行,專門送給炮兵軍官大衛·埃扎拉少校一個精製的煙斗。

惠特尼所以不願意離開卡納爾,是因為他想參加消滅日軍第十七軍的最後戰鬥。

陸戰一師的老朋友,奧勃萊恩、大衛和其他一些熟人離去,使惠特尼非常感傷。他同他們命運相關、休戚與共,象一條船上的水手。他習慣於和他們談論戰爭,談論反攻,談論藝術和女人。現在,來了一大幫陸軍,連卡納爾的司令官也由范德格里夫特將軍換成了陸軍的巴奇少將。儘管「海魔」全師都在瓜島,戰爭已經變成了陸軍的事情。

陸軍不像陸戰隊那樣:清一色的精兵,士氣高昂,富於想像力和攻擊精神,他們大都是些訓練不足的小夥子和成年人、前國民警備隊員和應徵入伍的公民。許多人牢騷滿腹,不肯效命,戰術呆板。除了已經在卡納爾的陸軍一三二團很能打之外,其餘的陸軍部隊戰鬥力平平。

現在,也用不著他們像陸戰隊一樣背水作困獸之鬥了。戰線已經向外延伸了許多英里,日軍處於防守的位置。當陸軍用刺刀把日軍從戰壕中挖出來的時候,他們個個瘦得落形。惠特尼這才知道,日軍前線部隊已經斷糧日久,不得不以樹皮、野草充饑,幾乎每個人都患了疾病和皮膚病,得不到醫治,只能眼巴巴地等死。

可是,即便到了這種地步,日軍的抵抗仍然很頑強。在爭奪奧斯騰山的戰鬥中,美軍遇到了極堅決的阻擊。營長被擊斃,營部遭摧毀,整個一營人被釘在山脊上撤不下來。那些已經熬成了人乾的日本兵居然還發動了六次敢死性衝鋒,真叫人難以思議,好象他們憑著空氣、水和樹葉子就能活下來,並且能開槍射擊似的。

惠特尼不顧虛弱的身體,砍了根拐杖,回到他的營部。他還準備打一場惡仗。他了解日本兵,那些人從小就接受了武士道教育,滿腦子為天皇盡忠的思想。他們篤信人戰死之後會成為軍神,靈魂會超脫塵世的軀殼,飛到東京千代田區九段一個叫做靖國神社的地方去享受後代人的香火。他們這些亞洲人,生前窮困,因而蔑視死亡,任何歐洲人無法忍受的痛苦和境遇他們都視若自然,慨然相赴。他們不知投降,一心只想多殺幾個敵人,因此只有把他們殺光,戰鬥方能終了。

有時候也有例外:某些傷兵,某些極其虛弱的士兵無力自殺,活著落到了美軍手中。日軍統帥部根本不考慮這種可能性,他們以為皇軍除了勝利就是戰死。他們一方面對士兵竭盡恫嚇之能事,宣傳敵人對戰俘一律處死,被俘是軍人最大的恥辱;另一方面,他們從未對士兵們進行過反審訊訓練,因此俘虜們很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好比竹筒倒豆子一樣痛快。

日軍對文字的保密也絲毫未予注意,根源是他們認為自己絕對不會失敗。惠特尼的部隊繳獲了大量敵兵日記,日本兵幾乎每人都有記日記的習慣,東方人的感情總喜歡用含蓄的形式表達。同時,地圖、文件、命令、手冊,應有盡有地被美軍收集起來,只缺少密碼,這方面日本人格外保密,但早被美國情報機構掌握了。一切情報和俘虜口供都表明:日軍第十七軍的最後抵抗堡壘是埃斯帕恩斯角。

惠特尼早就知道這些情況了。他留下來,就是為了參加攻打埃斯帕恩斯角的最後戰鬥。「那麼苦的日子都熬過來了,輪到了一出好戲的落幕,我可不打算錯過。」他對丁恩上尉說:「它是太平洋上的凡爾登,它是日本人的亨德森機場。」

理查德·丁恩上尉陪同惠特尼去前沿。美軍連續不斷地向西發動進攻,已經克服了馬塔尼考河西岸的日軍陣地、克魯茲岬、奧斯騰山和科卡姆波納灣。到一九四三年一月,前鋒抵達塔薩法隆加海角,再也無法推進了。整條戰線陷入苦戰之中。

在叢林道路上,在腐朽的倒木和苔蘚上,在海岸的岩穴里,到處都遺留下日軍的破爛武器、物資、器材,就是沒有一粒糧食。道路附近的大樹被剝了皮,露出白碴。海岸邊礁石上的海蠣子全都被刺刀撬開了。丁恩上尉告訴惠特尼:魚蝦和海蠣子,無論生吃熟吃,都需要消化力極強的腸胃,人一虛弱,食用這類東西,只能把腸胃吃壞。「日本人是沒有指望了,我們的空中封鎖卡住了他們的咽喉。中校,我應該帶一本朱里奧·杜黑將軍的書,這個義大利人在飛機剛問世的時候,就預言它將成為戰爭的主宰。」

「如果沒有我們死守亨德森機場,沒有海軍打退『東京特快』,『仙人掌』 飛行員也不能幹得這麼漂亮。」惠特尼從沙灘上揀起一隻隨潮水衝來的寄居蟹,對他的書生連長說:「空軍就像這隻蟹,陸戰隊和海軍就是它的螺絲殼,沒有殼,蟹就會死亡。有了殼,蟹就能在汪洋大海中自由遊動。太平洋戰爭是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一場奇特的戰爭。海軍利用制海權把步兵送上敵占海島,步兵為空軍奪佔一個機場,飛機從機場上起飛,掩護海軍奪取下一個海島。日本人就是這麼乾的。可惜,瓜達爾·卡納爾島離拉包爾太遠了,在日本戰鬥機的極限航程上。我們的反攻也會遵循這個戰略。謝天謝地,我們的參謀長聯席會議可別犯同樣的錯誤。」

密林中沒有大道,全是蜘蛛網一樣的林間小徑。奇形怪狀的熱帶藤本植物懸纏在美培樹帶凹槽的樹榦上,各個層次的樹冠已經封頂,陽光被擋在綠色大廈的外面,雨林中昏暗模糊。惠特尼踩到一具日本兵的屍體,幾乎滑倒,嚇了一跳。

黑壓壓的蠅群已經爬滿了屍體暴露的皮膚,根本看不出還有一個人躺在那裡。蠅群飛走以後,死屍露出來,大部分的肉已經被蛆蟲吃光,面口非常醜陋,眼睛、鼻子、嘴巴的地方露出了白骨。惠特尼用靴子翻過屍體,軍服早已經爛成破片,一塊塊紫色的爛肉貼在骨頭上,肉上凝著黑色的血痂。一股惡臭使惠特尼嘔吐起來,而丁恩上尉早已司空見饋,忙著給營長探路,滿不在乎地說:「多著呢,從馬塔尼考河畔到塔薩法隆加,一路都是死屍。我們顧不上埋,只埋自己人的,死人比活人還可怕。」

一會兒,惠特尼遇到第二具屍體,不久,又碰上第三具。一英里路就有四十多具,他也見怪不怪了。

「啪」一聲槍響,打在惠特尼身邊的藤條上,藤條被打斷了。「日本狙擊手」!丁恩上尉邊喊邊把營長拉到一棵樹後面,接著又響了一槍。

丁恩上尉取下肩上的步槍,仔細在雨林中尋找目標。好一會兒,他讓惠特尼用拐杖把軍帽挑出去試試,結果又招來一槍。丁恩狠狠地回了一槍,一個沉重的東西從大樹上掉下來,「噗」地摔在灌木叢里,像一頭死豬。

「得小心哪,中校,日本兵還不斷滲透過來,襲擊我們的人員呢。」

為了躲日軍狙擊手,惠特尼和丁恩在雨林中迷了路。丁恩只顧去搜索敵人,惠特尼卻在想:如果巴丹和科雷吉多爾誓死不投降,那些堅持到底的美軍將士是不是也會變成一堆腐屍和白骨?糧食和彈藥,是最基本的軍事物資呀!

他們找不到道路,也不敢聲張,不敢呼喊或鳴槍,那樣只會引來日本人的槍彈。惠特尼剛踏上瓜島,就得到奧勃萊恩中校的告誡:叢林行軍絕對不能喧嘩,我們就是利用日軍部隊在行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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