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地獄之口 第八節

焦黑的彈坑中冒著余煙,彈坑挨著彈坑,彷彿大地的傷口。在泥土草木被翻卷過來的彈坑邊緣,散落著紙片、電台零件和人的殘肢。幾個軍官獃獃地坐在彈坑之間的「孤島」上,失神地注視著製造彈坑的美國飛機消失的方向。其中一人是清岡永一中佐。

清岡中佐再次負了傷。

上一次是在十月下旬仙台師團對機場發動夜襲時負的,一枚追擊炮彈片打殘了他的左手掌。

他被送到後方的野戰醫院。醫院設在瓜島西部埃斯帕恩斯角附近。他立刻發覺那裡是個活地獄。沒有麻醉劑,直接動手術,一些傷兵當場死在擔架改裝成的手術台上。沒有藥品,縫合的創口在熱帶的潮濕氣候中潰爛,白生生的蛆蟲在傷口上鑽進鑽出。沒有糧食,自從一木清直支隊登陸以後,瓜島上的日軍一直鬧糧荒。當時以為速戰速決,每人只帶了五天的糧食,誰料到戰爭曠日持久,部隊早斷了頓。從海上運輸只能在天黑使用驅逐艦,它們備受美軍魚雷艇、戰艦和飛機的威脅,往往來不及卸載,就匆匆離去,而且先要搶卸彈藥,必須用它們來打仗。

傷兵沒有分配口糧,僅有的大米全給了作戰部隊。傳染病在醫院中流行,每天都有幾個人死去。蒼蠅密密麻席地落在每個傷兵的臉上、身上,任人轟趕,連動也不動。

清岡切去了半個手掌。他受過教育,知道感染後的結局,用手槍和權勢脅迫軍醫給他敷了璜胺。他還偷了醫院僅有的鹽酸奎寧,瓜島上瘧疾非常猖獗。他自己鑽到一頂小帳篷中,右手始終不離手槍。傷兵的呻吟聲徹夜不息,有低沉的呻吟,有凄厲的嚎叫,象野獸垂死的哀鳴。很近的距離上傳來爆炸聲,有的傷兵忍受不了痛苦,乾脆用手榴彈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清岡決定返回部隊,在醫院呆下去早晚會瘋掉或餓死。他本來是負責審訊美軍戰俘的。一木支隊的攻擊失敗以後,他轉到川口少將的旅團。川口進攻受挫,他又歸丸山政男中將的第二師團。仙台師團的司令部設在九O二高地側後的一片窪地中,四周都是雨林。十月二十四日到二十六日,帝國陸軍第二師連續發動了三次攻擊,損失過半,那須、古宮兩部隊長戰死,在爪哇戰役中屢立戰功的第二師團傷了元氣。丸山中將不得不撤退,等待第十七軍的另一支精銳部隊三十八師團登陸,好聚殲美軍于飛機場。

清岡自己包紮好手掌,把搶來偷來的藥品塞入軍用挎包。他已經餓得非常虛弱了。他從未找到過糧食。他不知道別人是怎麼活下來的,也不知道他們都把糧食藏在哪裡。他砍了一根樹枝當作拐杖,搖搖晃晃地鑽入雨林。沒有人理他,其他人病餓交加,躺在草地上奄奄待斃。

從埃斯帕恩斯角到塔薩法隆加附近的九O二高地距離約二十公里,全是雨林中的小徑。為了丸山師團的攻擊,日本工兵部隊奮力砍倒大樹,開闢了這條道路。清岡走走停停,累得直喘氣。他希望能找到一些野果充饑,後來才發現任何可食的東西都找不到,野果、蘑菇和可食的樹葉全都消失了。全軍已經被飢餓逼迫,到了絕境。

就在路旁的草叢裡,橫躺豎卧著零零星星的日本兵。從他們身上散發出強烈的臭味。清岡開始嘔吐,把胃裡的酸液和僅有的樹皮漿全翻倒出來。原來不止是他,醫院中大多數能走的官兵都想沿著小路返回部隊。他們餓倒在路邊。白色的蛆蟲在他們的鼻中、眼中、嘴中和創口中蠕動。蒼蠅落滿了身軀。連殺人如麻的清岡也不忍再看下去。他一抬腳,把一具白色的骷髏踢入草叢裡,那骷髏還穿著由於浸血已經變黑的軍裝,打著綁腿,黑洞洞的眼眶盯著虛空。他們原來都是活生生的士兵,在戰場上令敵人膽寒,只是因為沒有糧食,缺少醫藥,就這樣活活地變成了骷髏。

密林中是沉寂的,連鳥叫也聽不見。清岡看見路邊的樹墩上有一張紙片,他撥去紙片上的石塊,紙上寫著:

一個月無飯可吃了,

一個月沒見大米了,

送糧的船都沉在鐵底灣羅,

一顆糧食就是一滴血。

從我身邊過去的朋友啊,

請把一把米放到我的墓前。

我多麼感謝你啊,

我想著壽司、糯米團和生魚片。

清岡看著,咽下一口唾沫,他的腸胃又翻攪起來,兩眼發黑。他丟掉紙片,發現那紙片背後還有些字,寫得非常潦草散亂:

我們在瓜達爾·卡納爾登陸,

滿懷著戰鬥豪情。

沒有人撤退,

沒有人動搖,

沒有人抱怨。

但是最後的結局是我們自己來結束自己年輕的生命。

戰爭是最邪惡的魔鬼,

我的戰友們啊,

在你自我之前請匆匆思量,

你的頭腦會漸漸冷卻下來。

我們雖然看不到將來,

沒有戰爭的未來一定會是美好的。

清岡怒不可遏,他立即把那紙片撕得粉碎,用靴尖踩到泥土裡,一邊踩,一邊罵:「可恥的叛徒。混蛋,丟人透了。」

精神和體力上的緊張衝動,使清岡暈眩。他跌跌撞撞地在密林中走著。遠方在打炮,不斷有傷兵抬下來,他們擦肩而過,誰也不講一句話。

天色陰沉,討厭的雨又下起來。開始,雨摘打在樹葉上,發出一片沙沙聲;接著,涼颼颼的雨點浸透了他的軍衣;雨越下越大,雨林的樹梢下,像無數條瀑布一樣傾倒下水流,把清岡淋透了。他渾身發抖,飢餓的身體愈發支撐不住。他依在一棵大樹上,心裡下意識地念叨著那紙上的詩:我想著壽司、糯米團……。。生魚片……

雨林中的大樹,抵抗不住濕氣的長年攻襲,表面上枝繁葉茂,實際上許多樹的心部已經朽爛了,一個悶雷打下來,一棵朽樹被劈倒,一大片朽樹互相撞擊著倒下來,隆隆巨響壓倒雨聲,驚心動魄。清岡想躲開,腿發軟,不聽使喚。他的一位部下就是這樣被倒木砸死的。他依靠的大樹頂捎受到了撞擊,攔腰折斷。斷樹的彈力把他彈出去,撞到另一棵樹上,他一下子昏了過去。他被人救醒,一位叫酒井的軍曹把他從倒木下拖出來。清岡受的傷不重,主要是飢餓。酒井給了他一團米飯,他千恩萬謝。最後,他總算來到了九山政男中將的師部。

美國人防衛森嚴,第二師團沒有捉到俘虜,清岡也無事可做。因為在第一線部隊,口糧還有供應,但少得令人吃驚。有時每天只有二兩大米,和著野菜下咽。駐守在拉包爾的十七軍軍長百武中將,飭令海軍全力運輸糧食。然而,大部分運糧船都在「狹口」海峽被炸沉了。連師司令部也三天兩頭斷糧,士兵只好尋找蛇、鳥、蟑螂和老鼠充饑。開始還拔毛剝皮,最後連皮帶毛一起吞下,幾乎每個人都患了腸炎。餓死病死的官兵遠超過陣亡人數。

清岡餓得眼冒金星,高大的身軀佝僂著,一躺下就幾乎掙扎不起來。他的任何慾望、任何氣焰都沒有了,只希望吃一頓飽飯,就是死了也心甘情願。

一天,玉置參謀長告訴清岡,第三十八師團的部隊將全力馳援瓜島,海軍將傾囊相助,屆時,糧食彈藥都會緩和。「把兩個師團的兵力集中起來,一定能粉碎美軍的抵抗,佔領飛機場。那時候,一切問題都解決了。」玉置少將握住他的手:「清岡君,再堅持一下,名古屋師團登陸以後,一切都會改觀。那時候,俘虜多得你審也審不過來,連范德格里夫特將軍也會落到你手裡呢!」

他相信玉置的話,把希望寄托在三十八師團上。這期間,他聽到川口旅發生了人吃人的事件,還有為搶米日本兵自相殘殺的,人的動物本能使他們喪失了理智。他耐心地等待,不去想菜色的面頰和長長的鬍鬚,不去想他過去吃過的各種美味食物。飢餓使他多次產生了幻覺,以為運載三十八師團的大船隊已經到達了瓜島。

美國飛機並不想讓仙台師團那麼輕鬆地過口子,它們天天來騷擾。設在隆加河東岸的遠程155毫米榴彈炮,美軍管它叫「長湯姆」,也不分晝夜地向西射擊。平均美國人發射一百發炮彈,日軍才用四一式山炮還上兩炮,瓜島上美軍的火力優勢是明顯的。十一月十日,達參謀告訴清岡:「三十八師團馬上就要登陸了。」

這時候,清岡他們的司令部,遭到了從亨德森機場起飛的美國轟炸機的襲擊。電台、辦公用品和炊具全被炸光,密碼、命令、檔案,包括爪哇作戰的全部戰史資料被焚毀凈盡。清岡又一次受傷,一塊彈片從後背打入,切斷了兩根肋骨。等他醒來,他已經第二次住進了醫院。

埃斯帕恩斯角周圍是開闊的大海。清岡咬著牙,忍著飢餓,等待著海上的援兵。

援兵終於來了。

海軍方面的戰術,同十月中旬「金剛」和「榛名」炮擊飛機場的時候一樣,用高速戰列艦「比睿」和「霧島」的巨炮摧毀亨德森機場,破壞美軍制空權。然後田中少將指揮驅逐艦掩護運兵船登陸。舊曲重彈,殊不知對方早已經不是可憐巴巴的「棄兒」了。自從哈爾西上任起,他就不惜一切代價來增援瓜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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