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地獄之口 第五節

「○六二,打開引擎,準備起飛。」「翔鶴」號塔台上那個公鴨嗓子航母引導員從擴音器中對他喊。他看見地勤機械師把蒸氣彈射機的鋼纜掛在機腹下的鉤子上。他揚起一隻手,立刻,一位信號手成V形舉起兩面黃旗。在黎明的昏暗中,他勉強能認出來。他拉上座艙蓋,在發動機的轟鳴聲中,把油路的節流閥越調越大。

他看見「翔鶴」號航空母艦主桅上的風向標,它的人形尾翼已經向後掠去,母艦迎風航行,他把操縱桿拉向懷中,○六二號戰鬥機翹起了它的副翼。

信號手把黃旗換成了紅旗。他立刻把油門打到頭。蒸氣彈射機猛地一拉,他感到巨大的加速度,三十米跑道很快到頭了。飛機往下一沉,他再次拉杆,飛機已經聽話地沖向雲天。

雖然早上無法確定全天的氣象,但杉本預感到今天天氣不好,雲層厚,雲底低,許多海域下著熱帶暴雨。一連十八天了,什麼軍艦也沒見到。杉本瑞澤海軍大尉連同整個快速打擊艦隊,一直在一片不大的洋面上兜圈子。自從丸山政男將軍的仙台師團在瓜島登陸以來,南雲將軍指揮聯合艦隊主力在聖克魯斯群島海域擔任警戒。聖克魯斯群島距瓜島三百海里,美軍任何增援瓜島的航線都在南雲的控制之下。南雲的任務是消滅一切瓜島援軍,保征丸山師團長一舉攻克飛機場。

杉本大尉充滿了復仇心。

他早不是那種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了。他們從飛行學校剛畢業的時候,對前程都抱有十足的幻想。對他來講,「雛雞」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他是一個粗暴的者傢伙,一個能幹的職業空中殺手。

杉本長得矮小,但相當精幹。他的下顎堅固有力,胸很寬,棒球賽時常會打出很漂亮的本壘打(棒球術語)。他做小買賣的父親脾氣很壞,生意不好,喝醉了酒,就拳打腳踢。杉本從相貌到氣質全像他父親。杉本的家譜中沒有武士,但他常常以自己的遠親——一位江戶時代的貴族武士而自豪。父親送他進了飛行操縱學校。這是杉本唯一感謝父親的一件事。

杉木是第七十二期畢業生。剛離校,就奉命調到中國滿洲。昭和十四年(1939年),關東軍挑起諾門坎事件,杉本一伙人猛烈空襲了蒙古的達木斯克機場。他駕駛過各種飛機,同俄國飛行員、中國飛行員交道手,也轟炸過中國的城鎮。他殺人的時候從未猶豫過,他同絕大多數日本軍官和士兵一樣,認為為天皇殺人是天經地義的。

昭和十七年(1942年)春,他同友永仗市大尉一起從烽火連天的中國戰場上抽出來,直飛橫須賀。在海軍航空基地上進行了緊張的母艦訓練以後,連人帶機編入了日本海軍第一機動部隊。他的軍艦是「飛龍」號航空母艦,偷襲珍珠港的大功臣。「飛龍」和姊妹艦「蒼龍」編成第二航空母艦戰隊,由山口多聞少將指揮。杉本同友永是老朋友,他被山口的人格魅力所吸引,他們準備在中途島戰役中大幹一番。

中途島之戰,杉本有生以來頭一次被慘烈的戰爭場面所震駭。美國魚雷機捨生忘死地猛撲南雲的艦隊,全部戰死;最後,敵人的俯衝轟炸機炸毀了「赤城」、「加賀」和「蒼龍」號航空母艦。當杉本他們襲擊美國航空母艦「約克城」號的時候,他們遇到了從未見過的兇猛炮火。機群返航「飛龍」艦,山口要求他們再作一次孤注一擲的攻擊,務必擊沉「約克城」號。友永的飛機左油箱已經被打壞,他的油是不夠飛回來的,杉本要問他交換飛機,友永不讓。他泰然自若,對地勤機械師含笑作別:「沒關係,不必擔心,左油箱讓它去吧,把另一個油箱加滿就行啦。」

友永在杉本掩護下,做了一生之中的最後一次戰鬥執勤。「約克城」號的防空炮火打成一堵無法穿越的火牆。杉水親眼看到友永的最後一幕:他那架機尾塗成黃色的中島九七式艦攻機中了炮彈,搖搖晃晃。友永的臉上濺滿鮮血,頭歪在一邊,當他看到杉本的飛機,還挺起身來,對杉本招了招手,臉上留下了一絲永恆的苦笑。一秒鐘後,友永的飛機就被「約克城」的炮彈撕成了碎片。

他還沒有從痛苦的衝擊中蘇醒過來,「飛龍」艦已經被美國俯衝轟炸機炸中。杉本勉強把飛機降到飛行甲板上,甲板上早已經烈火熊熊。山口將軍命令所有海軍人員和飛行員撤到「風雲」號驅逐艦上,但是自己卻沒有離開。杉本早已經心硬如石,還是為山口的人格所感動。有一次他患急性腸炎躺在病床上,山口親自看望他,並且給他打開一聽糖水梨罐頭。山口從口音上聽出杉本是秋田縣人,就講起了秋田的歷史,講起了那裡的漆器、礦產和森林,使杉本彷彿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橫手盆地的小橋和稻田。他感動得熱淚橫流。

山口同「飛龍」號一起沉沒了。友永大尉死了,山口少將死了。杉本對人世本來就不留戀,現在就更無牽無掛。他的復仇欲,是狼對同夥的感情。他從來也不會去想,被他殺死的那些人的朋友,是不是會向整個日本復仇。

杉本瑞澤飛翔在聖克魯斯群島西北方的天空中,大團的烏雲包圍著他的飛機。雲海中氣流紊亂,零式戰鬥機上下翻騰。杉本既沒有把飛機拉到雲層上——那裡有如洗的藍天,也沒有降到海面上——那裡惡浪滔滔,正下著一場熱帶暴雨。他只是死板地注視著羅盤和地平儀,在烏雲中飛行。他對零式機懷著一股日本人的驕傲。它那光滑的流線型胴體,一千二百馬力的三菱引擎,真是一隻不可思議的日本神鳥。瘦小的飛機設計師城越二郎那超群的頭腦,竟然能把它構思出來,真是一個奇蹟。它是徹頭徹尾的日本貨,三葉螺旋槳、引擎、機關槍、無線電台、金屬桁架和蒙皮,拼成一個有生命的整體,沒有任何一架盟國的飛機是它的對手!

大片的烏雲飛完了,下面是碧水粼粼的熱帶海洋,大清早,海面上一無所有,像當午麥哲倫橫渡時代那樣空蕩和寂寞。

離聖克魯斯群島北端的努帕尼島七十海里的時候,杉本鑽入雲中,他突然感覺到好像有一個人在盯著他。確實有一個人,可是杉本暫時還不知他是誰,在哪兒。

他掃了一眼儀錶,油足夠,飛機得心應手。他猛拉操縱桿,零式機鑽出雲層。立刻,他看見一架美國的野貓式戰鬥機咬住他的機尾。

「美國鬼子。」他罵了一聲。對付這種格魯曼飛機,他信心十足。野貓機的速度、火力和低速盤旋性能都不及零式機。它的唯一優點是機身堅固。「挨打的蠢貨!」杉本擊落過五架F-4F野貓機,他的座機上漆了五個被箭射穿了的白色五角星。

杉本拉向初升的太陽,企圖讓陽光耀花美國飛行員的眼睛,然後連續飛了好幾個橫滾。他回過頭,野貓機仍在身後。敵人不是新手,他一點兒也不慌,改成了平飛,曳光彈從他的翼下飛過。美國佬都是急性子。他突然轉了一個半徑很小的急彎,野貓機剎不住車,一下子衝到他前面。杉本按下炮鈕,野貓機輕盈一閃,躲掉了杉本的一擊,杉本死死逼住了野貓機,無論它怎樣橫滾、側滑、俯衝、翻筋斗,一點兒也不放鬆。單獨的日本飛機同單獨的美國飛機,在大海和高天上搏殺,同樣地兇狠,同樣地靈活,同樣拼出全部心智,像一對騎士在決鬥。

F-4F傷佛預感到自己的末日,瘋狂地翻滾,整個飛機抖動得像一隻台灣鳳尾蝶。杉本逼得如此之近,他看到了美國飛行員那張驚慌失措的孩子臉。美國飛行員拚命狂喊,也許想減輕死亡前的恐怖。杉本聽不到他的聲音,只看見野貓機的機身上遊了一個藍色的小魔鬼。他原來是「藍魔隊」的人。

「藍魔」是美國空軍第五聯隊433中隊的標誌。433中隊在太平洋戰區是戰鬥力最強的飛行中隊,外號「撤拉丁天使」。日本飛行員中流傳著一句話:「殺死藍魔隊的人可以永保平安。」

杉本屏住一口氣,他絕對不會放過到手的機會。他瞄準了野貓機,按動炮鈕,零式機的機槍和二十毫米機炮颳風般地撲向野貓機。野貓機抖了一下,歪歪斜斜地滑向海面。杉本早知道它相當結實,他決不會饒恕「藍魔」隊員的。

他現在飛到格魯曼F-4F機一側,在二十米的距離上瞅著那個美國小夥子。美國佬渾身都是血,臉被濃煙熏黑,座艙中火焰四起,他吃力地用一隻手提起滅火器滅火。野貓機已經不行了。杉本開了最後一炮,他感到滿足,一種難以名狀的快感。野貓機炸得四分五裂,掉入海中。那小夥子算是完啦。

杉本不知為何突然產生了一絲憐憫,彷彿擊敗了對手的武士。這種殺人者的懺悔一閃而過,他記起了友永和山口。血戰把他鑄成了一把自動手槍,他的作用是扣扳機,打誰都無所謂。

他還是沒發現美國人的艦隊。但是有F-4F這種艦載機,附近肯定有航空母艦特混群。他報告了南雲,繼續搜索。

他胡思亂想,很想知道「藍魔」隊那「孩子」叫什麼名字。(其實他自己才二十七歲。)那人也許上過杉本聽說的什麼「常春藤」名牌大學,談過戀愛,或者同女人調過情,甚至在床上也頗有一番身手。他長得滿俊嘛。他也許有許多錢,有別墅,有股票,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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