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地獄之口 第三節

熬過了十月十三日夜間的大炮擊,惠特尼中校確信自己不會死。一個人由命運來擺布的時候,他茫然、惶惑、恐懼。而他一且扼住命運的咽喉,他就是勝利者,他就有了自信,有了意志,生活也會由無序變成有序。日本戰列艦炮擊高潮的時候,惠特尼以為自己完了。從巴丹揀來的命,從科雷吉多爾逃出來的命,竟然要斷送在一個潮濕的地洞中。

炮擊過後,惠特尼行動起來。他同他的傳令兵科爾一道,學著鼴鼠來加固他們的防炮洞。科爾是堪隆斯的一個小農場主,機智,實在,有時有農民的幽默。徵兵把他徵到了海軍陸戰隊。海軍陸戰隊一貫自詡為「精兵」,對這個四十歲的小個兒黑臉漢子興趣不大。惠特尼卻一眼就相中了科爾。從聖迪戈起,科爾就不離他的左右。

科爾挖洞修工事可真有一手。他沒上過工程兵學校,但憑著農民的實實在在,把防炮洞修得像一座城堡。他砍來高大的樹木,打掉枝杈,並排鋪在洞頂上。他又從附近一座廢棄的農場中弄來波紋鐵皮,蓋在木頭上;然後,再垂直鋪放一排圓木。每根圓木的直徑都在二十厘米以上,一橫一直,蓋頂厚達五英尺。科爾再填上六英尺厚的紅土,其中一半是沙子。這個防炮洞雖然不正規,可耐得住大口徑炮的直接命中。科爾在洞中立了圓木支柱。挖了兩條備用地道,還開了排水溝,鋪了地板。他手腳不停地於活。等惠特尼的新居落成,他的著煙斗一本正經地說:「我看裡面可以住國王。」

新居剛完工,日本艦隊又進行了一次大炮擊。這次,惠特尼充滿了安全感。跟科爾在一起,會覺得生活既美好又有趣,不像是打仗,而是一次愉快的旅行。科爾的祖上是西班牙巴斯克人,而他只自稱是巴斯克人,從不承認是西班牙人。西班牙和巴斯克之間打了許多世紀的戰爭。

「海魔」師二團二營的防線在亨德森機場以南,距離跑道約一千碼,是有兩個山包的丘陵。根據誰在那兒打仗誰就有權命名的原則,它被稱為「埃德森嶺」。一個月以前,日軍川口清健旅切向該嶺發動了敢死性進攻,被一營美軍突擊隊粉碎。營長是埃德森,所以得了此名。陸戰隊員不買突擊營的賬,管它叫「血嶺。」日本人則稱它「蜈蚣高地」。嶺長二千碼,寬一千碼,坡度平緩,山腳連著雨林,山上長城了庫拉草。庫拉草葉子帶齒,高達六英尺。熱帶地方植物長得就是快,一個月以前山坡上還是彈坑累累,現在什麼也看不見了。風一吹,篙草像海浪一樣層層起伏。

突擊營的一位軍官領著惠特尼看地盤。華萊士少校把縱橫交錯的工事、機槍巢、屯兵掩體都移交給惠特尼,特彆強調山坡上的幾道屋脊形鐵絲網:「打仗的時候全憑它們了。中校,你可要守住,我們為它流了血。」他拍拍惠特尼的肩膀,很動感情地說:「我們守左手的山頭。背後就是機場,埃德森嶺是陸戰一師防線內唯一的制高點。它就像旅順口的203高地一樣,日本人會全力來奪的。你要是頂不住了,請早打招呼。」

他可太傲慢了。惠特尼諒解他,凡是打過仗流過血的軍人都是這麼股勁兒。他看你做得怎樣,而不是說得怎樣。

「我從巴丹來,知道怎麼教訓日本人!」中校不卑不亢地回答了少校。

「噢,對不起。」華萊士肅然起敬。「那太好了。」「巴丹」這個詞不啻一根魔杖,華萊士放下架子,開始一一交代無線電暗語、炮兵聯絡信號和地空聯絡呼號。「陸戰隊嗎,只有飛機和大炮是第一流的,打得像步槍一樣准。」華萊士少校那股狂勁又上來了,他一把抄過柯爾背的斯普林菲爾德式步槍,拍拍槍栓:「陸戰隊用這種槍打了兩次世界大戰。我們也愛用這老傢伙。范德格里夫特給我們發了萊辛式衝鋒槍,那玩藝兒平時挺花哨,打起仗來凈卡殼,都叫我們給丟到隆加河裡去了。努——」他用手指著西邊的一條小河。它的大部分河道都被密林掩沒了,連日降雨,水勢湍急,水聲歷歷可聞。華萊士少校又發了一通牢騷,聽起來同奧勃萊恩說的沒什麼兩樣。「別忘了留預備隊。」華萊士最後叮吁。

「謝謝你了,有事我會同你聯繫。」惠特尼送走了紅頭髮的突擊營軍官,立刻去找陸戰一師的炮兵團長。儘管陸戰隊是一支依賴勇敢精神的輕裝部隊,但是惠特尼比誰都清楚火力的重要性。他受的教育使他習慣於採取科學化的戰術方案,其中的關鍵就是火炮。

大衛·埃扎拉少校是個猶太人。但是,這並不妨礙他是個好人。他有很尖的鷹鉤鼻子,發達的下顎,栗色的皮膚,黑頭髮。埃扎拉少校已經知道希特勒在歐洲瘋狂地殺戮猶太人,曾屢次申請調到非洲的艾森豪威爾部隊去同德國人作戰,都被范德格里夫特少將扣下來。「通往東京的道路也通往柏林。」將軍這麼勸他。

陸戰隊炮兵十一團團長把埃扎拉少校介紹給惠特尼中校,並對他說:「你的事放心交給大衛去辦吧,大衛幹不成的事,別人更沒門兒。」

埃扎拉的炮兵連陣地設在隆加河彎曲處的一個小丘上,射界開闊,偽裝良好,主要負責隆加河西岸和埃德森嶺的防禦。這就要求埃扎拉在緊急的時候,必須迅速將炮水平旋轉150度角,進行連續射擊。他管六門炮,對於兩噸半重的105毫米炮來講,這種機關槍式的掃射實在不輕鬆。

惠特尼同埃扎拉互致問候之後,把自己營的位置和姿態告訴了炮兵連長。埃扎拉少校點點頭,拿出一幅自繪的大比例尺地圖,用手指在上面一划:「是這兒吧?」

「對,還有這裡。我要求你的炮火能從鐵絲網一直打到雨林邊緣,一共是三百碼。我的第一道戰壕在鐵絲網後面二十碼。少校,緊急的時候我打兩枚白色信號彈。你的炮火要打在我的第一道戰壕上,不管那裡有誰。」

「我明白。」

惠特尼詳細地把自己的防區填在埃扎拉的地圖上。猶太軍官立刻把防區劃成了格子,每個格子都標好了代號。這些格子以炮兵陣地為圓心,向外輻射出去,每15度角是一種顏色,只要報出了顏色和區號,即便是黑夜,也能準確無誤地射擊。真是猶太人的一絲不苟,惠特尼深為折服。

惠特尼建議由他的通訊兵再架設兩條新的電話線,還談妥了TBX電台上的呼號和暗語。他聽奧勃萊恩講,日軍的無線電台會在通訊中哇哇叫進行干擾。

最後,惠特尼請埃扎拉到他的「王府」去喝杯酒。在卡納爾,酒是最珍貴的東西。

埃扎拉喝醉了,唱起猶太教的歌曲。他斷斷續續地訴說自己的身世,他祖上在巴勒斯坦,不滿英國人的統治,合家遷到波蘭,住在華沙的猶太區。希特勒上台以後反猶,他和父親來到美國,母親故土難捨,戰爭開始後再也沒有音訊了。波蘭有納粹的死亡營,華沙又發生過多次大屠殺,大衛非常擔心母親、姐姐和其他親友們。

「卡納爾通著華沙。」不知怎的,惠特尼學了范德格里夫特一句。他想起了那個冥冥中的上帝,是他製造了那麼多的民族和種族,使人產生了貪慾,還有不平等,一些人或一些集團想控制奴役另一些人和另一些集團,於是有了戰爭,戰爭是上帝降給人類的巴比倫塔。每一個人在星球上都是那麼渺小,然而在戰爭的棋盤上卻息息相關。

「卡納爾通著華沙。查爾斯,放心,日本鬼子不會爬上你的陣地,有我在……」

外面開始下雨了,淅淅瀝瀝,如訴如泣。兩個以殺人為職業的軍人,談論著殺人,卻並不喜歡殺人。他們談宗教、談以色列入、談猶太節日,在太平洋中的一個荒蠻海島上,在一個風雨如晦的夜裡,有兩個人,有兩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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