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地獄之口 第二節

啊!北非,北非永遠是一個迷人的夢。那些古羅馬和古迦太基的遺迹、殘柱、石砌引水渠,那些綠得透亮的橄欖樹,那些美麗的歷史故事和傳說,使埃德加·克拉凱少尉魂牽夢繞。他本來被派往北非,參加圍殲隆美爾非洲軍團的最後戰鬥。他的P-38閃電式戰鬥機,上部已經塗了黃褐相同的沙漠迷彩,裝到輪船上,從諾福克運往卡薩布蘭卡。他本人也捧了一本阿庇安的《羅馬史》,想像地中海南岸的沙丘和綠洲。

一聲令下,護航船隊改道巴拿馬運河,前往太平洋,前往索羅門群島前線。打日本人,克拉凱少尉很茫然。他學的是歐洲史和拉丁文,習慣把德國空軍作為自己的對手。他研究了不列顛之戰的所有資料,甚至研究了能搞到的東戰場空戰資料,他的敵人是密塞爾施米特Me-109,Me-110,現在卻換上了日本的零式A6M戰鬥機,一切要從頭學起。

克拉凱少尉,小個子,二十四歲,藍眼睛,金黃頭髮,反應機敏準確,感覺可靠,平衡器官無懈可擊。他被告知:零式機航速很高,中空高速空戰很靈活,日本人喜歡一對一地打鬥;弱點是低速盤旋性差,日本飛行員往往顧前不顧後。和誰作戰都一樣。克拉凱認為:關鍵是建立功勛。

一路上瓜島,他就感到一切同他想像中完全兩樣:白天挨轟炸,夜間挨艦炮,啃霉米,蟲子咬,機場四周都是日軍做飯升起的炊煙,給他以赤裸裸的感覺,最糟糕的是:每天都有飛機被炸壞,能飛的也是窮湊和。今天飛F-4U,明天飛B-24,後天也許換上一架魚雷機,有什麼用什麼。必須把一切能上天的東西用來打擊日本人的運輸船和軍艦,如果讓它們把兵員和武器運上卡納爾,那可什麼都完了。

在拿破崙戰爭中,炮兵是上帝;在二次大戰中,飛行員是上帝。他們的機場設在安全的後方,有舒適的休息室、有酒、有巧克力糖,多半時候還有女人。可是在卡納爾,什麼也沒有,只有沒完沒了的日本炮彈和炸彈。

然而,這些東西激起了克拉凱少尉極大的敵愾心。他一門心思向日本人報仇,他的技巧,他的勇敢都超出了他的想像。他成了卡納爾最紅的飛行員。他已經擊落了十架零式機和兩艘運兵船。用他的話來講:「我他媽夠本了。」

人真是一種適應性很強的動物。克拉凱已經適應了瓜達爾·卡納爾的生活:無法洗澡,乾脆雨天淋浴;沒有剃鬚膏,乾脆留鬍子;晚上睡不好,白天抓緊睡;他做操、按摩,儘可能預防熱帶的可怕疾病;天一晴就脫光衣服進行日光浴,危險也不顧了,要不然會患各種濕熱環境中的皮膚病和戰壕腳。

十月十三日夜間,克拉凱以為自己的運氣到頭了。日本戰列艦的炮擊山搖地動,耳膜震破了,五臟六腑都揪在一起,356毫米大地打得像機關槍一樣密集,遍地火光,滿天通紅,炮彈就在他身邊爆炸,狐洞中震落的土幾乎把他埋了起來。他從未感到離死亡有這麼近,每一秒鐘會這麼難熬,彷彿驚濤駭浪中的孤舟,彷彿暴風雪中的羔羊,一個念頭在叫:乾脆來一發炮彈打中狐洞算了,另一個念頭在抵抗:非報此仇不可!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炮擊終於停止了。克拉凱已經被虛土埋了起來。他昏昏沉沉,幾乎死去。後來,機場附近的陸戰一師士兵趕來,不顧一切地把他和他的同伴們挖出來。許多人已經是屍體了,另一些人被炸得屍骨無存。防戰隊士兵像保護蜂王一樣保護著飛行員。他們知道飛行員在決定瓜達爾·卡納爾的命運。

克拉凱感到一般熱辣辣的液體流入腸胃,腸胃蘇醒過來,喚起了大腦:「這是哪裡?」

「不是天堂,你還在人間。小夥子,快起來吧,等著你上飛機呢!」一個聲音回答。

「你是誰?」

「奧勃萊恩中校,陸戰隊營長,還要不要再來點兒白蘭地?」

克拉凱這才認出一張長滿連鬢鬍子的瘦臉來。他認識奧勃萊恩,有空還同他下過棋、聊過天。他知道自己的大腦還正常。

奧勃萊恩中校把他扶起來,他感到天旋地轉,過了好一陣子才恢複平衡。這時候,他發覺他面前站著一位將軍;陸戰一師師長范德格里夫特少將。

「怎麼樣?」師長關心地問陸軍航空隊員:「好點兒了嗎?」

「謝謝,好了。」他受到卡納爾最高軍事長官的關心,很感動。

「克拉凱少尉,本來,你應該好好休息一下,但是日本人不讓我們休息。他們的運兵船正在接近卡納爾。如果你不反對,我希望你,克拉凱少尉,給他們以懲罰。美國需要你。」將軍伸出手來。他臉上負了傷,塗著大片的紅汞,腳上也纏了紗布,血從紗布里滲出來。一個五十五歲的將軍,兩鬃有了白髮,還如此鬥志旺盛,克拉凱熱血上涌。他擺脫了奧勃萊恩的攙扶,對范德格里夫特說:「將軍,我同你都是弗吉尼亞州人。我們州還沒出過孬種。我這就起飛。我不會便宜了日本猴子。我死了,將軍,第二二五飛行中隊有我家的地址,你方便的話,請給我媽媽奇上一束山茱萸花。」

「我還等你回來好給你戴上中尉肩章呢。孩子,別想得那麼悲觀,我們不是都好好兒的嗎!」

克拉凱衝上遍地冒煙的跑道。跑道上到處是彈坑,有的深達十英尺。草地上四處狼藉著飛機碎片,有的飛機被燒得只剩下骨架,景象凄涼。猛一看,似乎一架好飛機也沒有了。

「喂,埃德加,來呀,這裡還有一架無畏機,好像是日本人專門給你留下來的。」克拉凱聽到他的機械師馬斯特在喊他。他看到馬斯特正鑽到一個機窩裡,拚命扯掉偽裝網,然後把—架A-24俯衝轟炸機上的土塊和金屬碎片掃下去。

馬斯特檢查了一遍飛機,基本完好,就是沒有汽油了。他急得亂轉,到處找油。美軍的航空油庫被打著了,現在還燒個不止,一滴油也找不到。

克拉凱已經找到了幾枚二百五十公斤炸彈,費了好大氣力,才掛在機翼下面。他點起一支煙。沒有汽油。什麼也幹不成。

忽然,他聽到遠方的馬斯特一陣歡呼。原來,他在一架機頭被削掉的B-17重轟炸機機翼油箱中找到了油。他召來一輛機場的吉普車,用塑料管吸了一大捅汽油,回到克拉凱身邊。十分鐘後,克拉凱已經飛上了鐵底灣的上空。他的射手在炮擊中死了,他只得自己幹了。

克拉凱少尉和其他幾架零星美機沿著槽海往西北方向搜索。天氣晴朗,能見度十公里,索羅門群島的兩串島群上覆蓋著雨林,像兩條翡翠項鏈似的從機翼兩端向後掠去。槽海上乾乾淨淨,有時出現一兩艘日軍的小駁船,沒等看清就隱沒在場岸旁邊的樹蔭里。

往北方搜索一百英里以後,克拉凱油量不夠,準備返航。突然,他看見一隊日本護航隊。六艘運兵船在四艘驅逐艦掩護下,正在高速南航。

「獾叫仙人掌!獾叫仙人掌!」他打開電台,呼叫瓜達爾·卡納爾的空戰指揮部。「發現六艘運輸船。再說一邊,發現六艘運輸船。」

克拉凱機翼一歪,斜插向敵艦。大白天闖入「狹口海峽」,日本人膽子可真大。難道他們真以為亨德森機場被他們的戰列艦徹底摧毀了?

日本驅逐艦也發現了美機。所有的高射炮都向克拉凱集中射擊。克拉凱翻了一個筋斗,在敵艦隊上空垂直俯衝,像一塊石子一樣從一艘運輸船上面掉下去。大約在五百米的高度,他投下炸彈,然後貼著海面逃逸。他再次拉高的時候,那艘船在熊熊地燃燒了。

從高空中撲下來三架零式戰鬥機,死死纏住克拉凱。原來,日本人並不是沒有防備。克拉凱向海面俯衝,上下左右全是零式機射出的機槍彈。他的飛機劇烈地抖動,顯然是中彈了。

他不能猶豫,任何動搖只能是死路一條。他貼著槽海飛,低得翼尖掠過了海上的浪花。他知道零式機低空低速性能差,就把自己的命賭在這上面了。

機頭很沉,他雙手扳操縱桿累得汗流浹背。他向卡納爾搖搖晃晃飛去,上面是零式機的火網,下面是海,十二個小時以前,他經歷過的死亡的恐怖又向他襲來。但這回命運在他手中,他還有信心。

零式機終於擺脫了,他的油也耗光了。他現在距鐵底灣五十公里,高度四千。幸而無線電還完好,他向羅伊·蓋格將軍報告了自己的方位。蓋格空軍准將是一次大戰中的空中老手,他知道怎樣關心自己的部下。

無畏機的滑翔性能不算好,高度和速度也不理想,槽海上空蕩蕩的,沒有來接他的船,他只剩下海上迫降一條路了。

克拉凱終於把飛機降到海面上,他剛剛來得及爬出座艙,飛機就沉了。機頭先沉,機尾還翹在海面上,克拉凱發現尾翼的水平舵已經被打得稀爛了。

槽海的水是暖和的。他吹起了救生衣,浮在水面上。軍校的訓練幫了忙,蓋格將軍的嚴格要求也起了作用。否則,他今天勿忙上陣,是不可能想到穿救生衣的。

所羅門戰區的海面似乎不可怕,到處有海島,海水也不冷,美軍的海上救護也很出色。但是也有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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