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反攻 第六節

奧勃萊思·貝克中校真夠朋友。他站在隆加海角的沙灘上迎接惠特尼。奧勃萊思的樣子變得很厲害,幾乎認不出來了。他頭髮蓬亂,鬍子老長,皺巴巴的軍服上沾滿了泥,膝蓋、臂肘的地方都撕爛了,活像荒島上的魯濱遜。

隆加角的海灘是陸戰一師在卡納爾的唯一灘頭,沙灘平緩,岸邊有椰樹林,,和平時期可以開闢一處海濱浴場。現在,它像一個大垃圾場。到處是彈坑,到處是被打爛、被丟棄的軍用物資。破廢的吉普車、缺少輪子的大炮、燒焦的條板箱東一攤西一攤地擋著路。,每當潮水退去,沙灘上就露出各種武器的零件。兒艘沉船,歪七扭八地插在泥沙中,露出長滿藤壺 的船首和船底。

兩個好朋友擁抱在一起。奧勃萊思個子瘦小,眼裡布滿紅絲,和整齊高大的惠特尼相比,彷彿是兩個世界裡的人。

「查爾斯,別笑話我,不出一星期,你就會同我一個樣,卡納爾這地方,活人也會變成鬼。」

「貝克,聽說你們在這裡把日本人打得靈魂出竅。」

「我們的靈魂也快陪著出竅了。」他一邊幫著妹夫卸行李,一邊不停地講瓜達爾·卡納爾的注意事項。奧勃萊思熱烈而衝動,從小喜歡講演,殘酷的戰地生活絲毫也沒有改變他的性格。

惠特尼拉開手提袋的拉鏈,從袋中拿出一鐵盒巧克力糖:「奧勃,你愛吃的,一路在熱帶航行,也許都悶化了。」

惠特尼還想從袋中給奧勃萊思找套乾淨軍裝,小個子中校阻止了他:「快走吧,查爾斯,現在不是過聖誕節,這裡是卡納爾,日本飛機馬上就會來轟炸。」

彷彿證明他說的確有道理,六架日本零式戰鬥機掩護四架川崎式中型轟炸機飛臨瓜島機場,轟炸機投下炸彈,戰鬥機開始掃射。陸戰一師的高射炮猛烈射擊,把敵機從機場上空趕跑了。日機逐漸向北搜索,毫不費力就發現了卸載的登陸艇。它們盤旋了一圈,開始俯衝投彈,登陸艇上的57毫米高射炮和12.7毫米高射機槍發瘋地還擊,加上護航軍艦的對空炮火,打得隆加灣上空滿天通紅。一架日本轟炸機中了彈,歪歪斜斜地扎到海灣里,它機腹中的炸彈爆炸了,把它鋁質的機身炸成了無數的碎片。

由奧勃萊思引導,惠特尼同他的二個連長,指揮著第二營,越過沙灘,鑽入岸邊的一片椰林。椰林後面就是雨林了。

同卡納爾的熱帶雨林相比,菲律賓的雨林只能算是城郊的小樹林。瓜達爾·卡納爾的雨林是一塊綠色的岩石,它所有的空間全部被植物填滿,令人肅然生畏,終身難忘。林中已經砍伐出道路,否則人是無法越過這片空間的。

林中非常靜,只有士兵的皮靴踩在腐葉和泥坑中噗哧噗哧的響聲。兩三個人才能合抱的大樹高達一百英尺以上,沒有分支,為了爭取陽光,連攀援植物和木質藤本植物也粗如酒桶,它們或者纏繞,或者用卷鬚、彎鉤吸著根抓住高大的喬木。雨林陰濕不道光,雖在中午,形如黃昏。惠特尼還看到一種絞殺樹,它本是一種附生植物,但已經絞死了大樹,自己變成樹,在死樹的位置上吸收陽光。在雨林中,植物之間為陽光進行著你死我活的戰爭,各個層次的空間都被利用著。蘭花開在樹上,溫帶毫不起眼的遠志科植物攀上大樹之頂。大樹老莖生花,繁花滿天。

「查爾斯,」奧勃萊思拍拍惠特尼的肩膀。「我們每次遠遊,你總要顯示你的植物學知識,現在連你也辨認不過來了吧!」

惠特尼默認了。美國畢竟是溫帶國家,熱帶雨林的植被使他眼花繚亂。如果不是戰爭,真該在這一帶考察它幾個月。話說回來,不是戰爭,又有誰知道瓜達爾·卡納爾島呢?

奧勃萊思絮絮不休地講他們的戰鬥經歷。有時候,苦難寄託著偉大,犧牲變成了光榮。陸戰一師八月七日登陸以來,幾乎天天挨日本人的飛機轟炸、艦炮射擊和地面部隊騷擾。白天躲在防禦工事里,晚上被一種日本偵察機攪得睡不成覺。它每隔十分鐘丟一顆小炸彈,非常討厭,因而得了一個外號——路易虱子。這一切都還不算,瓜島上瘴癘流行,淫雨不絕,皮膚病、戰壕腳、瘧疾、痢疾、創口潰爛,比敵人還可怕。

「查爾斯,我們可以忍受一切,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美國拋棄了我門。本來,陸戰隊打下了機場,應該讓陸軍來換防。結果誰也不來,飛機沒有,坦克沒有,軍艦怕日本人的海軍,天還沒黑就溜回聖埃斯皮里圖島。戈姆利這個老鬼膽子太小,就是不敢多派軍艦到『鐵底灣』來。」

「我這不是來了嗎!奧……哎……」惠特尼被什麼蟲子咬了一下,痛得幾乎摔倒,連眼淚都流出來了。他挽起褲腳,小腿上已經腫起一串大包。奧勃萊恩見狀大笑起來:「查爾斯,這是火蟻乾的,它也是卡納爾的特產。」他挽起自己的褲腿,他的腿上疤痕累累;「一個日本人,一個蟲子,在別的地方都找不到」。

部隊的行軍,攪動了潮濕的空氣,從大樹上掉下來許多螞蟥,其中一個鑽到惠特尼的襯衣中,拚命吸血,打都打不掉。黃蜂襲擊了其他士兵,蠍子也很活躍。「卡納爾是昆蟲的天堂,人的地獄。怪不得誰也不來這片鬼地方」。

雨林豁然開闊,陽光一下子透過樹梢,灑在地面上,鳥叫聲響起來,叢林走完了。前面的開闊平地上橫展著閃閃發光的機場跑道。亨德森機場!它的名字比世界上最有名的機場還要響亮。

亨德森少校是中途島上的一個陸戰隊飛行員,他駕駛著過時的劫掠者式魚雷機進攻日本航空母艦,不幸戰死。陸戰一師登陸的時候,日本人基本上已經修好了機場,就在攻擊日當天,已經有二十七架轟炸機和同樣數量的戰鬥機準備從拉包爾起飛,轉場瓜島,真是千鈞一髮!美軍的工程兵部隊進一步擴建了機場,使它成為太平洋上的一個重要空軍基地。

亨德森機場距隆加角四英里。主跑道軸線呈東東北一西西南方向,幾乎朝著太陽。日軍俯衝轟炸機往往利用這一點從陽光照射方向攻擊機場。機場有一條長八百米、寬六十米的水泥野戰跑道,和跑道平行的還有一條同樣長度的滑行道,位於跑道以北。再往北還有一條平坦堅實的汽車路。緊急關頭,美軍就把滑行道當成跑道,汽車路當成滑行道。

惠特尼從雨林邊緣看去,一排排美國戰鬥機和轟炸機停在跑道和滑行道之間、滑行道和汽車路之間的草地上。飛機的機翼和胴體都塗了偽裝迷彩,混在長得很高的庫拉草(又是奧勃萊恩教的新名字)中,並不醒目。

跑道南邊,堆著一堆堆放飛機,它們都是在日軍的炸射中損毀的。任何尚且完好的發動機、起落架、輪胎、機槍和無線電台都被拆光了。瓜島上什麼都缺,機械師七拼八湊,他們的工作既讓同行羨慕又叫別人笑話。還有一些飛機趴在沙袋壘起的野戰機窩裡,上面益著偽裝網。跑道和滑行道上密密麻麻地綴滿彈坑。彈坑被推土機填平以後,工程兵鋪上有孔鋼板。惠特尼眯縫著限睛,聯想起一幅保爾·克利 的現代派的畫。

他們從機場的西頭穿過那片平地,走近一座小丘。還沒有接近山腳,天就變了。瓜島上空,烏雲驟起,大雨傾盆而下。雲和雨都來得極突然,一下子就把人淋透了。奧勃萊思滿不在乎,他說從九月下旬卡納爾進入了南半球的雨季,天天如此,惠特尼登陸時逢天晴,已經是吉星當頭了。

天!這就是瓜達爾·卡納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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