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反攻 第四節

一艘「利伯提」輪改裝的運兵船「亞蘭·勃拉特」號慢吞吞地航行在太平洋上。一艘舊式的四煙囪驅逐艦和一艘新型的「布里斯托」級驅逐艦給它護航。航線往南偏離赤道很遠,甚至接近了四百二十年前麥哲倫的那條著名航線。

太平洋風平浪靜,一路平安。日本的潛艇部隊遵循著一條死板的戰術原則:集中力量打擊美國的航空母艦。他們把太平洋戰爭看成是一場爭奪制空權的戰爭。而美國人則認為是一場後勤戰爭。美國西太平洋潛艇部隊在洛克伍德將軍指揮下,專事打擊日本商船。由於日本潛艇集中在東索羅門群島一線,南太平洋很安全。

在橫渡太平洋的枯躁航行中,惠特尼認識了「亞蘭·勃拉特」號的船長亞歷克斯先生。喬治·亞歷克斯先生是一個職業水手,祖上是蘇格蘭人。他滿臉橫肉,身上肌腰發達,皮膚被晒成油亮的青銅色,開口就露出一嘴鮑牙。他聲音洪亮,自從認識惠特尼以後,就稱他為「老鄉」。

「喂,老鄉,到我船艙中喝杯酒怎樣?」

「謝謝。亞歷克斯先生。」

於是,他們就到亞歷克斯那間舒適而凌亂的船艙里,打開一瓶蘇格蘭成士忌,開懷暢飲。

「查爾斯,我的朋友!」亞歷克斯帶著水手的粗魯和直率問:「稱臉上那些亂紋是怎麼弄的呀?我想,該不會是為了某一個女人打架留下來的吧?」

惠特尼沒吭聲。他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接著又喝光了一杯。他的臉紅了,眼睛裡噴著仇恨的火焰,看上去相當怕人。

中校沒有看船長,他直盯著艙角里一隻大狗,那是亞厲克斯先生的愛犬,叫「布魯斯」。黃色混血的布魯斯在中校的逼視下不安地騷動。

惠特尼終於吐出了一句話:「日本猴子抓的。」

亞歷克斯又打開一瓶酒,並且給中校倒了一杯,靜聽著下文。

挖掘往事就是挖掘瘡傷,任何人總有自己內心的秘密,何況惠特尼這種有身份的軍官。他講得很慢,很痛苦。

麥克阿瑟將軍從馬尼拉撤往巴丹的時候,大約有兩千名陸戰隊員跟隨著他。這些陸戰隊單位很雜,主要是一個高射炮連和一個海軍基地守備營,都屬於陸戰四團。我在那營里當營長。日本飛行員的技術很好,我們只打下了一架凱特式飛機,基地就被炸毀了。

我們的部隊分成兩個戰術團,A團和C團。A團由胡格本上校指揮,還是擔負防空任務。C團的指揮官是霍爾德里奇,我在C團。當時麥克阿瑟把C團放到巴丹半島底部的馬利貝努斯港,充當戰略預備隊。

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二日,因為那天是我去世的妻子貝莎的生日,所以我記得很清楚。日軍已經被阻止在巴蘭卡到巴卡克的堅固防線上,任憑他們如何進攻,只是多添幾具死屍而已。他們就拿出自己在馬來亞半島戰役中最得意的兩棲登陸——在敵人防線後登陸,從側後包抄防禦軍,英軍因此而一敗塗地。

那天,由於天黑、海浪、潮汐和我軍魚雷艇的阻擊,日軍部隊竟然漂到馬利貝努斯附近上了岸。我軍發生了極大的混亂,幸虧C戰術團離登陸點最近,就投入了戰鬥。

日軍開始向內陸的布考特山進攻。正好我率領一個連守在山上。我們是頭一次同日軍步兵作戰,小夥子們打得好極了,尤其是迫擊炮用得非常漂亮。你知道,在美軍所有的部隊里,沒有誰能比陸戰隊更會使用輕武器了。日軍留下一百多具屍體撤退了。我當時想,要是菲律賓的所有部隊都像陸戰隊這麼個打法,我們決不會敗走巴丹。

日軍沒有後援,他們就固守在灘頭附近的一個山丘上。雖然戰區的兵力很緊張,我們也必須把他們趕到海里。我組織了進攻。頭一天打得很不順利。我們不善於隱蔽,日本兵槍法很准,傷亡不少。我決定夜襲。不知你對美軍的實際情況是否略知一二,美軍是最怕夜戰的軍隊,只有陸戰隊例外。我們摸進了敵人陣地。

那天夜裡我記得太清楚了。月色尚好,密林很厚,對我們對敵人都不方便。我們帶著手榴彈,步槍上了刺刀——陸戰隊在武器的選擇上是保守的,四切還沒裝備衝鋒槍。我們沖入了敵人陣地,在黑暗中摸索著同日本兵肉搏。

亞歷克斯先生,不知你是否聽信了日本人的宣傳,說什麼日軍拼刺刀天下第一,那是胡說。我們的體力比他們強得多,只是這方面的訓練太差,又缺少一套正規的教材。日本的柔道也並不普及,當官的愛用戰刀,我提前分發了手槍,總之,我們佔優勢。

黑暗中每個人都單獨作戰,互相間失去了聯繫。我打死兩名日軍後,扭了腳。我這腳傷還是在大特頓滑雪的時候留下來的,討厭極了,每次上陣我都犯嘀咕。天黑、地形複雜,一打仗就忘了。我痛得哼哼叫,幾個日軍土兵摸過來,前頭的被我撂倒了,後面的亂槍打來。我的腳踩腫得像大麵包,咬著牙往外沖,無奈力不從心。黑暗中挨了一槍托,等我醒來,雙手已經被死死地捆到身後,我聽到日語說話聲,一切都清清楚楚,我被俘了。

惠特尼抽出一支煙點上,他的聲音已經恢複了平靜,可以慢慢地講自己的故事,就像講述《艾凡赫》那樣。

我的雙眼被蒙上了,用的是日本兵那又臟又臭的綁腿布。他們開始虐待我,用靴子踢我的頭、小腹和肋骨。我痛得滿地打滾,牙也掉了好幾顆。因為我看不清打擊從哪裡來,心裡非常恐怖。還有一個日本兵往我身上撒尿。我作為一個軍官,是一個職業的殺人者。然而我從來認為打仗要光明正大,虐待戰俘為正派的軍人所不恥。後來,我才曉得我的這種想法既無知又天真。

毆打不久就停止了。倒不是日本人發了慈悲,而是我軍又開始了進攻。他們把我塞到一個匆匆挖成的狐洞中,可能派了一個兵來看守我。我感到這一回我軍的攻勢又猛又堅決,因為我周圍卿卿呱呱的日語聲越來越少了。迫擊炮彈就在我身邊爆炸,我還聽到自己弟兄們的喊殺聲,我真盼著能打死那個守兵。

整整一天,我沒吃沒喝,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我受到美國土兵進攻的鼓舞,等待著獲得自由,但我也擔心那個看守兵最後給我一槍。

兩種可能都沒發生。到晚上,我被摘掉了綁腳布。我立刻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我軍的進攻業已奏效。日軍部隊大部分非死即傷。殘餘的士兵正在向海岸退卻,他們想把我帶走。

我的第一個念頭是逃跑。然而扭傷的腳還沒好,日本兵也看得緊,有好幾次刺刀劃破了我的皮肉。

日本兵看出我行動確實不方便,一個下等兵給了我一根樹枝,並且把背綁的手鬆開,重新綁在前面。這是我唯一看到日本軍隊的人道主義行動。我還記著那個兵,嘴角上有很大一顆黑痣。

我在美國人的彈雨中走向海灘,周圍不斷有日本兵中彈倒下,發出痛苦的慘叫。一些日本傷兵用手榴彈自殺了。我沒有被打中,真是奇蹟。

我登上小艇。小艇很簡陋,不過是裝了操舟機的一艘強征來的遊艇。幾個日本士兵把我圍在中間,還有一個當官的指手劃腳命令著什麼,小艇在暮色中離開海岸。我看到我們的人——其中有些是陸戰隊士兵,已經衝到岸邊,把沒死的日本兵全都解決了。後來我才被告知:日軍共舉行了三次兩棲登陸,均遭挫敗,損失近千人。巴丹半島並不好啃。

還是繼續講我的故事吧。在「亞蘭·勃拉特」號上,除了說故事和聽故事真沒什麼事好乾的。

我們這支艇隊大約有五、六艘小艇。海上風浪很大,兩艘艇被掀翻了,我對日本指揮官選擇如此單薄的小艇實行兩棲登陸感到吃驚,他們根本就不重視士兵的生命和安全。我軍設在巴丹西海岸的155毫米大炮也開炮了,炮火封鎖住了航線。我雖與同船隊日本兵誓不兩立,卻還是祈禱別打中了我們的艇。有一艘小艇遭到直接命中,一下子連人帶艇都被拋到天上去。

謝天謝地,我們總算開過了美軍的炮火封鎖地帶,我又揀了條命。然而同後來吃的苦相比,我想那天夜裡還是死了的好。

我們在一個小海灣靠岸。天亮了,港灣中船挺多,象一個小型的基地。我猜日軍的艇隊是從這兒出發去進行襲擊的。我重新被反綁,戴上眼罩,塞入一輛吉普車,聽發動機聲顯然是繳獲我們的。吉普車在高低不平的叢林小道上開行,我顛簸得五臟六腑都快吐出來了。你知道,蒙起人的眼睛坐車是什麼滋味嗎?當你神經緊張,準備挨顛時,偏他是平道,神經一松,路上的溝坎卻又會把你拋起來。

車終於停了,我的眼罩被摘去,陽光很刺眼,可以看清是在一個小鎮上。我原來在駐中國的馬可波羅旅服役,對於菲律賓,不要說小鎮,就是城市我也搞不清。它給我的印象是;遍地的牛糞、水窪、一叢叢芭蕉樹和漫天飛舞的蒼蠅。

我被帶到一間木屋裡,光線很暗,正面的牆上掛了一面日本旗。我在中國呆了兩年,認識幾個漢字,看懂了此地是本間雅晴中將指揮的第十四軍十六師團一個聯隊的司令部。一個高大的日本軍官站在我的面前,我說他高大,是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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