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反攻 第一節

這種徽章的圖案是一隻雕踏著西半球。請注意,不僅是美國,而且是西半球。球的背後有一隻纏著錨索的鐵錨。雕嘴銜著絲帶,上書:Sempre Fidelis——忠貞不渝。這就是美國海軍陸戰隊的隊徽。在一八四二至一八四七年的墨西哥戰爭中,它的圖案還非常複雜,弄得象佛羅倫薩城教堂中一幅義大利文藝復興代的壁畫,有代表美國的雕和代表海軍的錨,但把它們畫得很小,錨和雕的周圍有代表十三州的十三顆星。還畫蛇添足地加了許多裝飾性的花邊,花和樹葉,帶著舊大陸貴族紋章的風格。左邊是炮,右邊是槍。另外還分出兩條綬帶:一條寫著「在陸邊」,另一條當然是「在海邊」。還有背飾和背書「從的黎波里和蒙特祖瑪山」,指的是陸戰隊打過的兩次戰鬥。這兩次仗都很小,參戰的陸戰隊士兵不過幾百人。然而海軍陸戰隊本身就是小單位,它對自己的一點一滴歷史都記得清清楚楚。

現在,鑲著隊徽的大蓋軍官帽戴在查爾斯·惠特尼中校頭上。惠特尼中校身高六英尺三英寸,鬢髮有些斑白。四十一歲的年齡在削瘦的臉上留下了歲月的刻痕。他人很瘦,長臉,英國式的鷹鉤鼻,一頭金髮,藍眼睛。他的軍裝永遠乾乾淨淨,褲線直,皮鞋亮,勳章閃閃發光。他的動作也一絲不苟,帶著安納波利斯海校和英國桑赫斯特軍校的烙印。

然而,戰爭的烙印更深。他挺英俊的臉孔和前額,有些貓爪樣的傷疤和棒創,那是日本人在巴丹用煙頭、皮鞭和粗木棒乾的。這種創痕,身上比臉上更多,儘管如此,他的目光銳利而清澈,嘴角嚴肅,身板筆直。他說一口地道的牛津英語,而不是平民百姓那種雜燴英語。惠特尼世家是英格蘭索默塞特郡的一個小貴族。後來,惠特尼先祖到了美國東部,保持了英國的傳統和氣派。惠特尼家族中出過許多著名的律師、經理和軍官,其中還有一名參議員和一名眾議員,他們一貫投民主黨的票。

查爾斯·惠特尼中校坐在海岸警衛隊的一艘漂亮遊艇里。遊艇叫「海馬」號,它從理查德森灣往南開,繞道巍峨的金門橋,沿著舊金山市北岸向特里塞爾島方向駛去。在它的浪尾中,義大利錢商基安尼尼投資修的那座金門大橋融在夕陽的金光中,凜然像美國國門的門栓。

在惠特尼對面,坐著一位中等身材的海軍少將,他的臉曬得黝黑,鼻子又短又圓,眼睛大得出奇,看上去像一個風塵僕僕的汽車推銷商。然而他又嚴厲又粗暴,周圍的人畏之如雷霆。在他面前,懦弱的人恨不得鑽入地縫,他就是里奇蒙·特納少將。歐內斯特·金海軍上將的作戰部長。

惠特尼不是膽小的人,他同特納之間既有上下級的關係,更多的是軍人之間的互相尊重。

「海馬」號的左舷出現了林立的帆檣,那是漁碼頭。在漁碼頭背後,高大的電報塔拔地而起。特納少將終於開口了:「惠特尼中校,聽說你在巴丹同日本人交過手,能談談你對他們戰鬥力的看法嗎?」

惠特尼說:「將軍,我認為,日本士兵就個人而論,作戰勇敢頑強,富於攻擊精神,同世界上最優秀的士兵不相上下。在巴丹的沙馬特山防線,我的部隊俘虜了一名日軍。他的大隊企圖從原始森林中迂迴越過防線。由於森林又厚又密,他一周沒吃到一粒米,人都快餓昏了,槍打得仍然很准。我們決不能低估他們的忍耐力。當然,如您所知,每一個日軍士兵都不畏懼死亡,他們常常進行自殺性的攻擊,士兵和軍官全一樣。按他們的宗教,戰死以後是會成為神的。」

特納點點頭。他剛從東所羅門前線回來。對日本兵的情況並不陌生。一個多月前,他指揮了「瞭望台」登陸作戰,把一個海軍陸戰師送上了瓜達爾·卡納爾島的海灘。

惠特尼又繼續說:「日軍班排級的指揮屬於一流。連營指揮差勁了,越往上越糟。我軍初期的失敗,並不是敵人高明,主要是我們缺乏準備,受到了奇襲。將軍,等我們喘過氣來,就有他們好受的了。比如說,中途島……」

「瓜達爾·卡納爾島也是如此。」特納斬釘截鐵地說,「惠特尼中校,你知道我為什麼把你從聖迭戈叫來嗎?」

惠特尼笑了笑:「為了那個古怪的西班牙名字的海島。」

「是的,查爾斯。」特納變得客氣起來。他掏出一個光滑的紅色木盒,從盒中拿出兩支雪茄煙,請惠特尼吸。惠特尼剛咬掉煙頭,特納已經自顧自點上了。

「查爾斯,我們在卡納爾很困難。」他吐出的煙立刻被迎面的海風吹散。他現在絲毫沒有嚴厲的樣子,顯得很自然,很隨和,如同在酒吧間和熟人聊天。

「我們的掩護艦隊第二天就在薩沃島被日本海軍敲掉了,損失了四艘重巡洋艦。美國海軍從保爾·瓊斯時代起還沒這麼丟臉過。敵方毫無損失,戰局一邊倒,制海權現在在山本手裡。敵人的艦隊經常炮擊飛機場,步兵也有許多部隊登陸,激戰常常發生,尼米茲將軍擔心范德格里夫特少將的陸戰一師頂不住。」

「所以要派海魔師,讓我們上。」

「是的,先派你們團你們營。」

兩個人都沉默了。「海馬」號折向南方,暮色沉沉,美洲銀行大廈上已經亮起了燈光。奧克蘭渡口一帶建築物上的霓虹燈,把五彩繽紛的光投映在漂動的大海里。

「特納將軍,一個營怎麼夠用?為什麼麥克阿瑟將軍不派陸軍增援卡納爾?」惠特尼說慣了「卡納爾」這個詞。所有的海軍陸躍隊都是這麼稱呼瓜達爾·卡納爾島的。

「光讓陸戰隊去同日本人干,等於讓孩子去干大人的事情。」

特納罕見地微笑了。凡是見過惠特尼的人,不論是他臉上有了傷疤以前還是以後,都為他的貴族氣派所傾倒。他天生具有那個島國居民傲然不遜而又不屈不撓的氣質。在他面前擺架子是不離職的。

「你同麥克阿瑟將軍一起從科雷吉多爾島突圍而出,我正要問你。你說,麥克阿瑟的戰略方向到底是哪裡?」

「當然是菲律賓。打回菲律賓,他就達到了他一生目標的頂峰」

「問題的關鍵就在這兒。」特納說。「打回菲律賓並不能打敗日本帝國。金海軍上將,我們整個海軍用麥克阿瑟的分歧在於:他追求榮譽,我們追求勝利。」

天黑下來,遊艇減慢了速度。在它的左舷和右舷,奧克蘭和舊金山已經是萬家燈火。突然,所有的燈光全熄滅了;城市比海洋更陰暗,因為海面上還映著清冷的月光。畢竟是戰爭啊!惠特尼感嘆。日本潛艇炮擊過西雅圖港,從潛艇起飛的摺疊式日本飛機空襲了西海岸,自打那以後,舊金山人和市政當局已經變得神經質了,動不動就熄燈滅火,讓一些上了歲數的國民警備隊員抱著步槍在大街上跑步。

特納開始向惠特尼兜出海軍的老底。

中途島大捷之後,連傻瓜也看出美軍要發動一次反攻。金舉出了一八六一年美國內戰的時候,北軍統帥麥克累倫拖延進攻貽誤戰機的先例,打算趁日本人新敗,驚魂未定之機,突然打他一拳。問題集中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用多大規模?誰來指揮這次反攻?

海軍和陸軍鬧翻了。

因為在日本的太平洋島嶼防線中,最重要的拱心石就是加羅林群島的特魯克環礁和新不列顛島上的拉包爾。特魯克是日本聯合艦隊的基地,號稱日本的珍珠港;拉包爾是日本在西南太平洋上最大的後勤基地和兵站。

麥克阿瑟口口聲聲要反攻拉包爾。

他是一個帶政治色彩的將軍,知道如何贏得美國的輿論。反攻拉包爾富於宣傳性,然而談何容易!他聲稱:只要給他兩艘航空母艦和四艘戰列艦,他就可以拿下拉包爾。這足以證明他對海戰的無知和幼稚。日本海軍雖然在中途島之戰中損失了四艘第一流的航空母艦,然而元氣未傷,戰列艦、巡洋艦和驅逐艦隊保持著可畏的實力。進攻拉包爾,只能是自殺。

金主張搞個小很多的作戰,進攻東索羅門群島的圖拉吉島,那裡有日本人新建的一個水上飛機場。

誰也不知道圖拉吉島。輿論不知道進攻這個小島究竟有什麼用。於是,麥克阿瑟聯合三軍參謀長馬歇爾反對。金非常強硬,他拒絕麥克阿瑟指揮任何投入美國海軍主力部隊的軍事行動。

特納問惠特尼是否認識金上將,惠特尼答稱認識。他的腦海中立刻浮現了金的影子。有哪個海軍軍人不知道金呢?高大、削瘦、不苟言笑、脾氣很壞。金的前額有深深的豎紋,在一張很長的臉上長著個羅馬人式的大鼻子,他的脖子像仙鶴一樣長,尤顯由他鶴立雞群的不凡氣度。他就是美國海上力量的主人。金無疑是專斷的,這一點,當他在安納波利斯海校講演的時候,惠特尼就看出來了。金的不屈精神,使這個蘇格蘭雜貨商的兒子成為美國海軍的靈魂。他不善於宣傳,但頑固無比。一旦他認為要堅持乾的事,就是上帝也無法叫他回頭。

特納告訴惠特尼,金看不起麥克阿瑟,認為他懦弱、動搖,好大喜功卻華而不實。「你同麥克阿瑟將軍一起作戰,一塊兒逃出來。你認為金上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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