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意的愷撒 第二節

PT-41號魚雷艇駛出馬尼拉灣以後,同第三中隊的其餘三艘魚雷艇完成了編隊。然後,巴爾克利率領著這支小艦隊向西航行,進入中國南海。漆黑的夜、濃重的霧,掩護了巴爾克利的小艦隊。從逃亡者來講,天越黑越好。然而海浪就不那麼客氣了,十五英尺到二十英尺高的巨浪衝擊著魚雷艇,巴爾克利的「綠龍」像軟木塞一樣在波峰浪谷間顛簸。魚雷艇實在不是遠洋航行的船舶。簡、阿周和小阿瑟全暈船,嘔吐不止,十分痛苦。只有麥克阿瑟還立在甲板上,任憑風吹浪打,一動不動,好像一具無生命的錫兵。

他究竟什麼地方錯了呢?前陸軍參謀長深刻地在反省。難道沒有做好準備嗎?他利用了六年里的每一天,組織,訓練了二十萬菲律賓聯邦軍隊,採購了飛機、野炮、槍支和魚雷艇;他做了大量的努力,修築工事,防禦海灘,計畫破壞每一處道路和橋樑——在呂宋,懸崖山洞之間的橋樑歷來被視為生命線。然而,這一切措施在日本人的致命一擊之下,竟會像紙糊的大廈一樣轟然坍塌。

巴爾克利上尉投說錯,PT-41號的引擎已經超過了大修期。正需要它振翼奮飛的時候,它卻吭哧了幾聲,停轉了。PT艇有三台萊特型汽油發動機,巴爾克利早已經做了準備。輪機兵打開防爆燈,忙活了一陣子,機器終於又響了,一行人重新上路。

也許,他什麼都錯了。他對日軍的戰鬥力估計不足。他雖然並不把美國報紙上對日本兵的蔑視當真,什麼「黃軍衣肥大,褲筒寬鬆,羅圈腿短得可笑,士兵好像又臟又縐的牛皮紙包裹,軍官挎著和身高極不相稱的戰刀,彷彿一具玩偶」等等。他是軍人,知道日本關東軍早在一九三一年就投入了戰鬥;一九三七年,幾乎所有的日本陸軍都在中國戰場上獲得了實戰經驗。但他還是低估了敵人。相反,卻高估了自己。實際上,他的菲律賓軍隊裝備太差,沒有足夠的野炮,沒有足夠的彈藥,沒有值得一提的空軍,只有象徵性的海軍。他的士兵都是臨時雇來的亞洲人,面黃肌瘦,萎靡不振,有空就打盹,有錢就吸鴉片,槍響就作烏獸散。對他們來講,認為被日本人佔領和被美國人殖民是一樣的,就像美國人殖民同西班牙統治一個樣,他們才不為遠道而來的白人賣命呢。而這些到海外服役的白人又會為誰效死呢?

為什麼中國戰場能把日本人牽制那麼久,使日軍陷得那麼深,日軍統帥部會如此深感失望,而要向南洋的美國人、法國人、英國人和荷蘭人開刀呢?他頗為困惑。

他遠離美國本土一萬英里,就是那片自己的土地,也遠不是那麼友好,那麼可靠。羅斯福不信任他,是他的剋星。沒有那個小兒麻痹患者,他說不定會入主白宮。「愷撒笑,龐培哭。」現在羅斯福笑,該輪到他麥克阿瑟哭了。羅斯福一定會放棄太平洋戰場,反攻遙遙無期,他的豪言壯語只不過是一句戲言……

他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看到魚雷艇前甲板上有兩堆黑糊糊的東西,佔了很大地方。他沿著甲板往前移動,問一個值勤的觀測兵,「那是什麼?」

「偽裝的大炮,三英寸和八英寸的大炮。」水兵用手指敲敲那些空洞的膠合板。「夜間從遠處看,日本人會以為我們是一艘輕巡洋艦。」

麥克阿瑟認為,它們除了給舵手擋擋海浪外,並沒什麼大用。但他不吭聲,海軍有海軍的傳統和規矩,他作為乘客,最好還是別過問。

日本人似乎沒想到麥克阿瑟會隻身出逃。他們比美國人還相信麥克阿瑟「誓與巴丹共存亡」的豪言壯語。美國報紙和廣播,這些天連篇累牘地宣傳「將軍」的話:「我決心戰至巴丹被毀滅為止,對科雷古多爾我亦持同樣見解」。「妻子和我不到最後關頭決不撤退,我們喝同一杯水,同生死,共患難,」日本海軍的防禦稀鬆,一夜平安無事,巴丹已經落到相當遠的地方了。然而,由於天黑很大,引擎故障,巴爾克利的小艦隊比預定計畫落後了兩個小時。他們實際上無法在塔加島過夜了。

突然,PT-32號魚雷艇發出微弱的燈光信號:「發現敵人驅逐艦。」為了掩護麥克阿瑟逃出敵人封鎖圈,PT-32號艇艇長舒馬切爾中尉決定挺身迎敵。他下令把堆在魚雷發射管前的汽油箱掀到海里。採取這個措施要冒很大的風險,沒有這些汽油,PT-32號就開不到航程終點的棉蘭老島,最終會被日本人俘獲。但舒馬切爾毫不猶豫地做出了犧性。

舒馬切爾的魚雷艇直驅向前攻擊敵艦,其他艇繼續前進。結果,原來舒馬切爾中尉看到的亮光是一群魚的磷光,一場虛驚。

在一九四二年三月十三日夜晚和十四日黎明之間,第三魚雷艇中隊的官兵,似乎人人都得了精神病。

天終於亮了,海霧被風吹散,露出了藍天。這天是星期四。艇隊在一個小島岸邊停下來,在一條小河叉里拋了錨。藉助樹蔭實行隱蔽。PT-34號艇在夜海上迷了路,拉在艇隊後面很遠。但是當它趕到的時候,艇長肯利中尉非但沒有受到指責,反而受到了空前熱烈的歡迎。原來,其他艇上的汽油消耗遠遠超出預計,只有肯利艇上的備用汽油一滴未用。

白天無法趕路,如果被日機發現,大家都在劫難逃。小島的海岸上長著鬱鬱蔥蔥的樹林,開著美麗的野花,景色迷人。但巴爾克利上尉卻不許任何人上岸,連又打又鬧的小阿瑟也不例外。他對這孩子另有妙著。原來,PT-41號艇的廚師養了一隻小猴子,他把它牽出來給小阿瑟玩。孩子立刻被迷住了。他問巴爾克利上尉猴子叫什麼名字,得到的回答是:「東條大將。」

太陽在黃道上爬得很慢。軍官們在狹窄悶熱的船艙中煩躁不堪。麥克阿瑟無法在甲板上習慣地踱步,坐在信號兵的座椅上一言不發。巴爾克利告訴他,艇隊的時間表已經拖後了兩個小時,他們無法按時趕到塔加延島了。乘在另一艘魚雷艇上的海軍上將羅克韋爾,專門告誡「將軍」,由於沒法指望美國潛艇接回他們,不能按時趕到塔加延島,就會推遲一天到達棉蘭老島。戰況瞬息萬變,日本飛機隨時可能炸毀棉蘭老島上卡加延市的德蒙特機場。等待他們的B-17轟炸機只好在星期五日出之前起飛,把「將軍」他們丟下來,成為日本人的階下囚。「東京玫瑰」,可惜的愛芭·戶栗·拉基諾夫人一直在嚷嚷,「讓我猜猜怎麼處置麥克阿瑟將軍,大概會把他關在鐵籠子里,拉到王宮前廣場上斬首示眾吧。」

麥克阿瑟面臨著抉擇:是不是應該在白天趕路,搶點到達塔加延島。然後在夜間準時趕到棉蘭老。本來,這是海軍的事情,然而全艇隊所有的人,都為了他能逃出菲律賓而不惜犧牲一切,所以決定要他來做。對於一個職業軍人,冒險本為尋常之事。關鍵是什麼時間?什麼地點?什麼場合?值不值?

如果他們大白天在民都洛海峽航行三小時,無論敵機敵艦,一旦發現這支艇隊,就意味著全軍覆沒。「將軍」顯得很猶豫,倒不是他怕死。四分之一個世紀以前,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馬爾奴突出地帶戰役中,就領教過死亡的滋味了。他獲得了成堆的銀星獎章、特殊十字章、法國武勛十字章,都是從槍林彈雨的惡戰、甚至短兵相接的肉搏中掙來的。問題在於,他對海上的戰鬥,像對空戰一樣,一竅不通。他冷靜地想了想,想找出幫他渡過千難萬險的直覺來。他也有點兒懷疑自己引以為榮的軍人的直覺了。呂宋戰敗,巴丹戰敗,直覺似乎也靠不住了。

一直等到下午兩點半,再遲機會就喪失了,他終於開了口:「好吧,咱們走。」

PT-32號艇由於輕率地丟掉了汽油,無法開到棉蘭老島,只好乾脆丟棄;PT-35號艇在夜間走失,等到出發還不見影子,也只好算它失蹤,顧不上找了。所有的人都移到PT-34號和PT-41號艇上,本來就擁擠不堪的核桃殼更擠得難以忍受。然而這是戰爭,再怎麼擠,總比日本人的戰俘營強。

開航不久,信號兵就發現了一艘日艦,從外形看像是敵人的巡洋艦。這回可是遇到真傢伙了!上帝!白天用魚雷艇同巡洋艦作戰,不單打不贏,連逃也逃不掉的。PT-41號用目前的燃料,只能開十八節航速才能勉強到達棉蘭老。而根據最新的《簡氏戰艦年鑒》,日軍的這一級巡洋艦可以開到三十五節 。

人人膽戰心驚,手足無措。「將軍」倚在艙壁上,臉上毫無表情。作為一個軍人,選擇了這門職業,早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對於可能的危險和前景,麥克阿瑟比誰都清楚。在日本巡洋艦的炮口下,他只是一名普通的美軍士兵。

日本巡洋艦沒想到白天在遠離呂宋島的水域中會有美國魚雷艇,更設想到一個美國四星上將會乘這種蹩腳的小船,它把魚雷艇誤認為自己人,打個招呼就過去了。

過了一會兒,巴爾克利上尉又遇到一艘日本驅逐艦,大家都做了豁出去的準備,沒想到日本艦長再一次放過了他們。如果他知道誰在這艇上,他會立刻被送上軍事法庭的。

黃昏時分,一行人終於抵達內格羅斯島。內格羅斯島已經被日軍所佔領。他們控制了該島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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