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相見恨晚 第十八章

在弗洛倫斯悲傷地訴說過去的事幾周後,我發現奎爾特街的事物有所改變。弗洛倫斯似乎變得快樂且愉悅——彷彿說出她的過去後,已經替自己擺脫了一些重擔,正在伸展先前被鉗制而麻痹的肢體、伸直過去一直彎曲的背。有時候她仍然會變得陰沉,仍舊會獨自一人外出散步,並且滿面愁容回來。不過她現在不會試著隱藏她的憂鬱,或掩飾原因——例如,讓我知道她外出(一如我大概能猜到的)是到莉蓮的墳墓去。最後她甚至開始將死去的朋友當成例行事物提起。「莉蓮聽到時會笑得多開心!」她會這麼說,或是「要是莉莉現在在這裡,我們就可以問她,她一定知道。」

她嶄新的宜人心情對我們造成了一種影響。以前我總以為這個家非常自在安逸,現在卻發現塞滿了莉蓮的回憶,以及雷夫和弗洛倫斯的哀傷,屋裡的氣氛似乎被清理和照亮,就像進入溫和而散發香氣的春天,而非踏入冬天的寒霜冷霧。我會看見當弗洛倫斯對西里爾微笑、哼歌,或是抓著他、對他搔癢時,雷夫會溫柔地注視妹妹,有時還會高興地傾身親吻她的臉頰。就連西里爾似乎也感受到這項改變,變得更健康活潑與滿足。

相反,我卻變得更痛苦煩躁,想將想法藏在心裡。

我不由得這樣。這種感覺就像是弗洛倫斯卸下自己的舊負擔,轉而使我背負一件新負擔。從她對我坦白的那夜起,我的心思便受到干擾,有各種情緒混合在一起,隨著一周周過去變得更古怪與矛盾。我曾經對她感到抱歉,也欣然看見她哥哥因她神采飛揚而高興。觸及她之前一直對我隱瞞,如今終於告訴我的一切也讓我開心。但是,我多希望她的過去截然不同!我永遠無法學會喜歡悲慘的莉蓮,在弗洛倫斯恭敬地提到她時,心情都會大幅下滑。或許我把她想做凱蒂——每當我想到她的懦弱男性友人時,我看見的肯定是瓦爾特的臉。不過想到她擺布弗洛倫斯的感情、一夜又一夜地睡在她身邊,卻連臉都不轉向朋友,親吻她的嘴——便讓我發熱目眩。弗洛倫斯為什麼如此在意莉蓮?我會盯著埃莉諾?馬克斯的照片發愣——我從未擺脫這種混亂的感覺,以為照片里是莉蓮的臉——直到感覺那張臉在我眼前旋轉為止。她和我是那麼不同——難道弗洛倫斯沒告訴過我嗎?她說我和莉蓮的差別,使她感到從未擁有的快樂!我猜,她的意思是指莉蓮很聰明又善良,她知道很多字例如「合作」的意思,因此從來不需發問。可是我——我是什麼?我只是很整潔,而且愛乾淨。

那晚之後,我就沒之前愛乾淨了。我當然再也不撣莉蓮那條俗麗地毯上的灰塵——甚至會在人們踩過其上時露出微笑,帶著一種可懼的愉悅看著它的顏色轉趨暗淡。

然而,接著我會想像莉蓮在天堂里,織著更多的地毯,有一天弗洛倫斯會坐在上面,將頭枕在她的膝頭。我想像她會在書架上堆放文章和詩集,她和弗洛倫斯會並肩行走,一起朗讀。我看見她在天堂的某間小廚房裡備好爐火,她和弗洛牽手時,我在一旁燉煮牡蠣。

我開始觀察弗洛倫斯的手,我之前從未做過這種事。我想像假如自己是莉蓮,所能佔有的位置……

我忍不住這麼想。我曾經說服自己弗洛倫斯是某種聖人,具有聖人朦朧、不可捉摸的肢體、溫暖以及慾望。但現在,在告訴我她偉大的愛情故事後,她宛如突然脫下長袍,現身在我面前一樣,而我無法撕碎眼中看見的東西。

拿某個晚上來說,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時間非常晚了,雷夫和聯盟的朋友外出、西里爾安靜地待在樓上,弗洛倫斯洗過澡,也洗了頭髮,穿著睡衣在客廳里睡著了。我幫她把澡盆的肥皂水倒進廁所,再去溫我們兩人的牛奶。當我拿著杯子回來時,我發現她在火爐前沉睡。她的坐姿不正,頭往後傾,雙臂鬆軟沉重,雙手放鬆地略微交疊在膝上。她的呼吸聲很沉重,幾乎可說是鼾聲。

我站在弗洛倫斯面前,端著冒煙的杯子。她頭上的毛巾已解開,頭髮披散在椅背上的蕾絲花邊,就像是法藍德斯聖母像上的光圈。我沒見過她的頭髮這麼蓬鬆,觀察了好一會兒。我想起之前以為她的頭髮是赤褐色或棕色,不過我錯了,她的髮絲閃著上千種金色、褐色,以及銅色交織的色彩。她的頭髮捲曲,幹了以後變得更鮮艷且有光澤。

我從她的頭髮看向她的臉——看向她的睫毛、她寬闊的粉色嘴唇、她的下顎線條,以及下巴細嫩的肌膚。我看著她的雙手——想起在格林街曾看過它們在炎熱的六月空氣中揮舞搧風;我想起稍後曾牽過她的手——我準確地想起她手指的力道,從溫暖的亞麻手套傳出,壓在我的手指上。今晚,她的手指是粉色的,因為洗澡,肌膚有點皺。她的指甲——我現在想起來,她以前會咬指甲——十分整齊,而且毫無咬痕。

我看著她平滑又白晳的喉嚨下方,就在她睡衣領口露出的部位,隱約露出微隆的乳房。

我看著——繼續看著——感到自己的乳房有種奇怪的動靜,一種蠕動或翻騰或是收縮,我似乎已有上千年沒有這種感覺。隨即而來的是一種類似的感覺,不斷往下而去……牛奶杯開始晃動,我怕牛奶會潑灑出來。我轉過身,將杯子小心地放在餐桌上,非常輕地走出房間。

我每離開弗洛倫斯一步,心和雙腿的動靜便更明顯,我覺得自己像腹語術表演者,將發出抗議的傀儡鎖入箱中。當我抵達廚房時,我站在那裡倚著一面牆——我還在顫抖,比之前更嚴重。我沒有回到客廳,直到半小時後,我聽見弗洛倫斯醒來,對著我之前留在桌上、變冷且有浮渣的牛奶驚呼。即便在那時,我的臉都是紅的,全身不住顫抖,她看著我問:「你怎麼了?」我回答:「沒事,沒事……」——避開她喉嚨下曲線動人的白皙肌膚,因為我知道,倘若我再看一次,我會情不自禁走向她,用力親吻那裡。

我來奎爾特街是為了當普通人,現在我變得更像一個陽剛女。的確,一旦我坦白這件事,開始環顧四周時,我發現身邊完全被陽剛女圍繞,無法相信自己從未注意。兩位弗洛倫斯的慈善工作者朋友,似乎是一對情人,我猜她一定對她們提過我的事,因為下一次她們來拜訪時,用一種相當不同的方式打量我。至於安妮?裴吉,當我又碰到她時,她將手臂環在我肩上,「南茜!弗洛告訴我說你是圈內人!親愛的,我不對此感到驚訝,我真是太高興了……」

儘管我對弗洛倫斯新產生的迷惑與興趣著實令人困擾,體內的慾望一舉升起卻是相當不可思議的事——我體內所有陽剛的零件全都擦亮並發出鳴聲,就像個內部有煤炭熊熊燃燒的引擎一般。有天夜裡,我夢到自己穿著以前的衛兵制服,走在萊斯特廣場上,頭髮剪成軍人的長度,還在褲襠里放了一隻手套(事實上,那是弗洛倫斯的手套,我現在看到她的手套時,沒有一次不臉紅的)我之前在奎爾特街也做過這樣的夢——不過當然少了手套的細節。這一次當我醒來,頭皮有股刺痛,大腿內側的酥癢變得斷斷續續,我厭惡地搔著單調的捲髮和花朵圖案的裙子。那天我去了白教堂市場,在回家的路上,我發現自己在一家男裝店前徘徊不去,額頭和指尖在玻璃窗上壓出汗水的痕迹……

那時我想,有何不可?我走進店裡——或許裁縫以為我是為了哥哥採買——買了一條厚棉布長褲、一組內褲、一件襯衫、一條弔帶和幾雙系有鞋帶的靴子。回到奎爾特街時,我敲著一位女孩家的門,這位女孩以理髮僅需一便士出名,我對她說:「剪掉,快點,在我改變主意以前!」她用剪刀剪去我的捲髮——陽剛女很容易因剪髮而多愁善感,不過這種感覺我記得相當清楚——她不像是在剪我的頭髮,我的肩胛骨下彷彿長著一對翅膀,肉覆蓋在翅膀上面,她正在將其割開……

那晚弗洛倫斯心不在焉地回家,似乎完全沒注意到我頭上少了頭髮——就算雷夫以滿懷希望的態度說:「這髮型真漂亮!」她也沒有看見我穿著厚棉布長褲,因為我向自己發誓,為了鄰居,我只穿著長褲做家事,每天晚上弗洛倫斯從史特拉福回來時,我已經換回裙子,並穿上圍裙。但是,有一天她提早回家。她從後面進來,穿越廚房後方的院子,我正站在窗戶邊洗玻璃。那是一面很大的玻璃,被分成好幾小塊,我在每塊玻璃塗上光劑,一塊塊地擦乾淨。我穿著厚棉布褲和襯衫,將硬領取下,衣袖卷到手肘上,雙臂沾滿灰塵,指甲也變黑。我的喉頭、鼻頭流滿汗,於是停下來擦汗。我之前將頭髮梳平,不過又變得蓬鬆,有綹長發不斷插進眼睛,因此得嘟起嘴唇吹開,或用手腕拂開發絲。除了面前的玻璃,我都清潔完畢,當我擦拭這塊玻璃時嚇了一跳,因為弗洛倫斯一動也不動地站在玻璃的另一邊。她穿戴大衣和帽子,手臂上掛著小皮包,她獃獃注視著我,彷彿——當我第一次穿著晚禮服,走在凱蒂面前時,我不知道為什麼她會臉紅。之後幾年我受到太多欣賞的目光,現在同樣不知道弗洛倫斯看到我的厚棉布長褲和短髮後,為什麼會臉紅。

不過,就和凱蒂一樣,她的慾望似乎苦樂參半。弗洛倫斯和我目光交會時,隨即低下頭走進屋裡,她一定只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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