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相見恨晚 第十七章

前來參加黛安娜家恐怖宴會的女士中,有一位扮成瑪麗皇后,但她並未打扮成皇后的樣子,反倒以拿手杖的牧羊女形象出現。我聽見她告訴另一位賓客(她將她誤認成童詩中的波碧 ),瑪麗皇后如何將小茅屋蓋在皇宮裡的花園,以及和所有朋友扮成牧場女工,與農夫一起玩樂的情形。在我待在奎爾特街的頭幾周里,我想起那個故事,心裡有點難過。那天我穿上圍裙、打掃弗洛倫斯的房子,還有為她煮晚餐的時候,相當能體會瑪麗皇后的感受;第二天我做著同樣的事,甚至覺得感同身受。然而到了第三天——在街上等待蓄水塔噴出少許污濁的水、塗黑火爐以及爐灶、磨亮台階、打掃廁所——我已經準備好掛起手杖,回到我的皇宮去。可是皇宮的大門,當然已經在我面前關上了,現在我得勤奮地工作。當一個嬰孩在我懷裡扭動時——或是在地板上滾來滾去,用頭敲著傢具玩時——或者更常出現的是,在樓上的小床里尖叫,哭喊牛奶和塗有牛油的麵包時,我也同樣得工作。雖然我答應過弗洛倫斯,但要是屋裡有杜松子酒,我想我會給西里爾喝酒——我可能會自己咽下幾口,使家事做起來愉快些。不過屋裡沒有杜松子酒、西里爾精力充沛,而家事依舊很累人。我不能抱怨,甚至不能對自己抱怨,因為我知道,儘管工作繁重,都比不上前往貝瑟南格林碰運氣,在冬天街頭孤苦無依時,必須學習的生活習慣來得痛苦。

因此,我沒有抱怨,卻經常想起幸福地。我想著那個街區是多麼安靜和美麗、黛安娜的宅邸是多麼豪華、房間有多麼舒適、明亮、溫暖、香氣撲鼻且閃閃發亮——簡而言之,和弗洛倫斯的房子大相徑庭。弗洛倫斯的房子位在城裡最貧窮嘈雜的一區,有一間充當卧房、餐廳、圖書室與客廳的黑暗房間,有搖晃作響的窗戶和熏黑的煙囪,以及一扇不斷開關、時而受到拳頭敲擊的門。整條街對我而言,似乎是用印度橡膠做成的——每兩戶人家間都瀰漫著叫器聲和笑聲,以及人群、臭味和狗。我本不該在意這些——畢竟,我在類似的街道長大,家裡的房子在親戚們上下樓梯時會發出巨響,客廳里每晚都有人喝啤酒、打牌,有時則是吵架。可是我已經失去了對此忍耐的習慣,令我疲憊難耐。

再度有太多人前來拜訪。比方說,有弗洛倫斯的家人,一位兄弟和他的妻小,還有一位叫珍妮的妹妹。那位兄弟是家族照片里的長子(中間那一位去了加拿大),他是屠夫,有時會送些肉來給我們,相當愛吹牛——他之前搬到埃平,認為雷夫很傻,還留在奎爾特街,他們一家長大的地方。我不太喜歡他。相對於較常來拜訪的珍妮,我馬上就接受了她。她年約十八九歲,骨架很大,面貌頗為出色。之前我觀察她的照片時,曾認為她是天生的酒吧女侍——因此當我得知她在一家城裡的酒館當女酒保,和經營者一家同住在酒吧樓上的房間時,不禁洋洋自滿。弗洛倫斯對她的任何事都會感到不安:她們還很小時,母親便已過世(她們的父親則在母親過世前幾年過世)弗洛倫斯得扶養妹妹,就和各地的姐姐一樣,堅信珍妮會被第一位追求她的年輕小夥子帶壞。當我住進弗洛倫斯家,珍妮首度來訪時,她憂心地對我說:「她會毫不遲疑地結婚,一生被小孩拖累,她的美貌會凋零,而她會在四十三歲時筋疲力盡地死去,就像我們的母親一樣。」當珍妮前來晚餐時,她留下來過夜,睡在弗洛倫斯的床上,我躺在樓下的客廳,聽到她們的低語聲和笑聲——那聲音使我無法入睡。不過珍妮在看見我將緋魚端上早餐桌,或是在掃除日時,將她哥哥的襯衫放進軋干機時,似乎並不感到驚訝。「好吧,南茜。」她會這麼說——她一開始便稱呼我為「南茜」。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的眼周還有疲傷,當她瞧見時,她吹起口哨說:「我敢說這是某個女孩做的吧——對不對?女孩總會攻擊眼睛,粗漢則會打牙齒。」

當整棟房子的地基沒有因珍妮走樓梯的腳步聲而顫動時,就換成被弗洛倫斯的女性朋友的議論聲和笑聲所搖晃。她們時常過來喝茶,帶著書本、小冊子和一些八卦。我認為這些女孩非常古怪。她們全都有工作,不過,一如那位衛生督察安妮?裴吉,她們沒有一位的工作是單調呆板的——例如做毛氈帽、羽毛飾品,或是當店員。相反,她們都做慈善相關工作,或者在家工作。她們有殘障者、移民,或是無家可歸的女孩名單。她們的目標是替弱勢者安排工作、房子和友善的社會。她們訴說的每個故事都有相同的開頭:「今天有位女孩進了我的事務所……」

「今天有位女孩進了我的事務所,剛從監獄出來,她母親帶著她的小孩一起消失了……」

「今天有位可憐的女子進了我的事務所,她從印度被帶來當女僕,現在家人不願出錢贖她回去……」

「今天有位女子進來,她的人生被一位男士摧毀,那位男士狠狠毆打她,使她——」然而,這則故事從未說完。說故事的女孩瞧見我盤據在弗洛倫斯旁的一張扶椅上,她臉龐泛紅,將杯子貼近雙唇,隨即轉移話題。她們都知道我的過去——我捏造出來的過去——她們從弗洛倫斯那裡聽來。當她們不再為此臉紅地埋首於茶杯時,她們把我帶到一邊,偷偷問我現在好不好?還推薦一些如果想打官司時,對我會有幫助的人,或是一些能消除我臉頰瘀傷的草本療法……

事實上,雷夫和弗洛倫斯的社交圈對類似的事表現出一種令人厭煩的和善、誠懇以及關注。早在一開始,我便不得不發現,班納家在當地的勞工運動中名聲頗大——他們手上總有某些迫切的案子、某些準備讓國會法案通過或否決的計畫,因此客廳總是擠滿人,眾人召開緊急會議或沉悶的辯論。雷夫是一家絲綢工廠的切割工,也是制絲工人聯盟的秘書。弗洛倫斯——和她在弗里曼特爾之家的工作一樣——自願參與一個名為婦女合作工會的組織。在我來這裡的那一晚,弗洛倫斯是為了工會的工作熬夜,而非我之前誤以為的無依少女,她接下來的那幾晚也熬夜,不斷平衡預算和寫信。在剛開始的時候,我偶爾會瞥見她工作的紙張,但不論我看見了什麼,都讓我皺起眉頭。「這是什麼意思,合作?」有次我問她。這是我在幸福地時從未聽見有人說過的字眼。

不過在奎爾特街時,我時而發現自己在端出一杯杯的茶、卷著香煙、在其他人議論並大笑時照顧小孩們之際,會寧願自己仍舊身穿長袍待在黛安娜的會客室里。在那裡,沒有人問我任何事,因為她們從未想到我可能會有個值得投票表決的意見,不過至少她們都喜歡見到我。在弗洛倫斯的家裡,完全沒有人看我——更糟的是,他們全都以為我必然像他們一樣既優秀又精力充沛。因此,我持續處在驚惶的情緒中,偶然會讓他們醒悟過來——有人會問我對SDF 或是ILP 意見,而我的回答會讓他們明白,我不只分不清楚SDF?和WLF ,以及ILP和WTUL 的差別,我也完全從來不知道這些縮寫代表什麼意義。在我住進這裡約六周後,當我某次害羞地承認,幾乎不知道保守黨和自由黨之間的差異時,他們以此開了一個高明的玩笑。「你說得很對,艾仕禮小姐!根本就沒有差別,要是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看得清楚,我們的工作就輕鬆多了。」一位男子回答。我微笑著,沒再多說什麼,默默收拾他們的杯子,並將西里爾帶進廚房。當我等待水壺的水滾時,我唱了首音樂廳的老歌給他聽,他踢腳並發出咯咯笑聲。

弗洛倫斯出現了,心不在焉地揉著眼說:「多美的一首歌,我和雷夫要出去——你不介意照顧西里爾吧?前面有戶人家——地方長官正在那裡。我說我們會過去,免得男人們出了亂子……」總是會有類似的事發生——總是會有鄰居出了問題,需要金錢或幫助,或是要寫信或到警察局去;雷夫和弗洛倫斯總是會去——自從有天晚餐,我看見雷夫穿著襯衫沿街對一些失業者給予安慰或金錢開始,我巳經整整一周沒和他們共進晚餐了。我認為他們一定是瘋了才會這麼做。在惠茨特布爾,我們對待鄰居已相當和善,但這種和善是有限度的——母親從未有時間顧及軟弱的妻子、流浪漢,或是醉漢。然而,弗洛倫斯和雷夫幫助每個人,甚至——或者,對我來說似乎特別是這樣——是遊手好閒的父親與懶散的母親,這種人在貝瑟南格林佔了大多數。現在,聽見弗洛倫斯打算前往地方長官在的那戶人家時,我變得有些不悅。「你們兩個可真是一對聖人,」我說,順手將肥皂水裝入一隻盆子,「你們從未留一分鐘給自己。你們有美麗的房子——現在還有我來讓這裡變得美麗——卻沒有片刻時間好好享受。你們的收入豐厚,卻將錢拱手送人!」

「如果我想將鄰居關在門外,整夜只盯著家裡美麗的牆壁看,」弗洛倫斯回答,仍舊揉著眼睛,「我就會搬到漢普斯戴去!我一輩子都住在這棟房子里。當我們還小,過得很苦時,這條街上沒有一個人不曾幫過我的母親。你說得對,我和雷夫的確有豐厚的薪水,不過當我知道隔壁的蒙克斯太太得用十先令和她所有的女兒一起過活時,你認為我還花得下三十先令嗎?還有對面的肯尼太太,她丈夫病了,必須靠糊紙花賺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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