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相見恨晚 第十六章

當我恢複意識時,我躺在一張毯子上,雙腳則明顯墊在一張小座墊上,身邊環繞著爐火的溫熱與劈啪聲,不遠處還有低語聲。我睜開眼,房間變得非常可怕,毯子似乎就要掉了,因此我隨即閉上眼,緊閉著直到地板像一枚擲出的錢幣,慢慢停止轉動,轉趨靜止。

在那之後,我躺在壁爐火光旁,感受自己麻木而疼痛的四肢重新恢複生命,然而我強迫自己稍稍留意周遭。我發現自己在弗洛倫斯家的客廳:想必是她和她丈夫將我抬過玄關,讓我躺在火爐旁邊。我聽到的是他們的低語聲,他們站在我後面,顯然沒發現我的眼睛有睜開片刻,以相當驚訝的語氣談論我。

「可是,她會是誰呢?」我聽見男人說。

「我不知道。」這是弗洛倫斯的聲音。一陣嘎吱聲傳出,接著是一陣沉默,我感覺她打量著我的模樣。她繼續說:「不過,她的臉孔倒是有一點熟悉……」

男人低聲說:「看看她的臉頰,看看她的破裙子和帽子。看看她的頭髮!你想她會不會坐過牢?她會不會是你照顧的那些女孩之一,剛從感化院出來?」

又是另一陣停頓,弗洛倫斯或許聳了聳肩。

男人繼續說:「我還是認為她坐過牢,從她可憐的頭髮來看……」

聽到那句話,我有點憤慨,激動的情緒令我抽動一下。

「看!她醒了。」男人說。

我再次睜開眼,看見他彎身朝向我。他是一位長相斯文的男子,有一頭金紅色調的短髮,還有兩撇鬍鬚,看起來有點像玩家牌香煙盒上畫的水手。這個想法讓我突然想抽煙,我乾咳一聲。男子蹲坐著拍拍我的肩頭。「喂,小姐,你還好嗎,小姐?你終於好了嗎?你知道,在你身邊的都是朋友。」他的聲音和態度都十分和善,先前的暈眩依然使我虛弱且略帶迷惑,我感到眼淚湧上雙眼,將一隻手伸到眉間壓回淚水。當我移開手時,上面彷彿沾了血,我大叫一聲,以為鼻子又流血了。但那不是血,只是之前雨水浸濕頭上的廉價帽子,染料紛紛流到我的眉毛,造成一道道的深紅色水流。

黛安娜把我弄成什麼樣子!這個想法終於使我抽咽哭泣。看見我這樣,男子拿出一條手帕,再度用手輕拍我的手臂。「我想,你會想來杯熱飲料吧?」

我點點頭,他起身走開。弗洛倫斯出現在他剛剛站的地方。她一定已將嬰孩放在某處,因為現在她的手僵硬地交疊於胸前。

她問我:「覺得好一點了嗎?」她的聲音不像那位男子那樣和善,眼神也較為嚴肅。我對她點頭,在她的攙扶下從地板起身,坐進一張靠近爐火的扶椅。我看見嬰孩平躺在另一張扶椅上,不停地緊握、放開小手。從隔壁的房間——我猜是廚房——傳來陶器撞擊的清脆聲和不成調的口哨聲。我擤擤鼻涕,擦拭額頭,又有些聲音傳來,跟著變得安靜。

我又看著弗洛倫斯,「我很抱歉,在這種狀態下來到這裡。」

她不發一語。

「我猜你一定在想,我到底是誰……」

她露出一個不明確的微笑,「沒錯,我們是有在想。」

「我是,」我開口說——然後停下來咳嗽,以掩飾我的猶豫。我能對她說什麼?我是那個十八個月前曾和你調情的女孩嗎?我是那個曾邀你晚餐,卻一句話也沒說便丟下你,讓你站在爵德街枯等的女孩嗎?

「我是德比小姐的朋友。」最後我說。

弗洛倫斯眨眨眼,「德比小姐?龐森比委託事務所的德比小姐嗎?」

我點點頭,「是的。我一我曾經見過你,很久很久以前。我路經貝瑟南格林,準備去拜訪別人,想到我該來拜訪一下。我買了一些水芹……」

我們轉頭瞧那些水芹。它們放在靠近門的一張桌子上,看起來很糟,因為當我暈倒時,整個人倒在上面。葉子被壓扁變黑,蓮早就斷掉,包裝紙潮濕發綠。

弗洛倫斯說:「你真客氣。」

我有點緊張地微笑。我們之間沉默了一會兒,嬰孩的小腳踢了一下,叫了一聲,她彎身將孩子抱起,將他貼在胸前,她說:「要媽媽抱你嗎?來。」男子再度出現,端著一杯茶、一盤麵包和牛油。他微笑著將這些東西放在我椅子的扶手上。弗洛倫斯將下巴貼在嬰孩的頭上。「雷夫,這位女士是德比小姐的朋友,你還記得嗎,我替她工作的那位德比小姐?」

「老天。」雷夫說。他依然穿著襯衫,現在從一張椅子的椅背拿外套穿上。我在杯盤間忙碌,茶又燙又甜,我想這是我喝過最好喝的茶。嬰孩又發出哭聲,弗洛倫斯開始哄他,不太專心地用臉頰輕蹭嬰兒的頭。哭聲很快變成開心的咯咯聲,再變成嘆息聲。聽見嘆息聲,我也嘆了一口氣——不過馬上轉而呼出一口氣,試著吹涼茶,以免他們以為我又要哭泣。

室內又出現一陣沉默。

「我想我忘了你的名字,」弗洛倫斯說,她對雷夫解釋,「我們似乎見過。」

我清清喉嚨,「我是艾仕禮小姐,南茜?艾仕禮。」

弗洛倫斯點點頭,雷夫伸出手,溫暖地和我握手。

「非常高興能認識你,艾仕禮小姐,」他說,然後對我的臉龐示意。

「那真是一個可愛的黑眼圈。」

我說:「可不是嗎?」

他面色和善。「或許就是那一擊,才會使你暈倒。你讓我們嚇了一大跳。」

「我很抱歉。我想你說得沒錯,一定就是那一擊。我——我被一個搬梯子的男人打到,就在街上。」

「梯子!」

「是的,他——他太快轉身,沒有看見我,而且——」

「喔!你不可能相信,在喜劇舞台以外的地方,會有這種事發生,是吧!」雷夫說。

我回以一個模糊的笑容,低下目光開始吃麵包和牛油。我認為,弗洛倫斯正十分仔細地觀察我。

嬰孩打了個噴嚏,當弗洛倫斯用手帕擦拭他的鼻子時,我漫不經心地說:「好漂亮的孩子!」他的雙親隨即望向他,施以一個快樂和關懷的傻笑。弗洛倫斯將嬰孩抱到離她遠一點的位置,燈光照在他身上,我驚訝地發現他真的是個漂亮的小男孩——和他母親一點都不像,有精緻的容貌和烏黑的頭髮,以及小而突出的粉色嘴唇。

雷夫傾身輕撫兒子的頭。「他真可愛,不過他今晚比平常更愛睡。我們白天將他托給對街的一位女孩,我們都覺得她在牛奶中加了鴉片酊,好讓他停止啼哭。」他又迅速補充:「我不是在怪她。她必須照顧很多孩子才能賺錢,如果孩子全都驚醒,哭聲會震耳欲聾。不過,我希望她不會那麼做,這非常不健康……」我們談論片刻,又讚美了嬰孩一下,接著又是沉默。

「所以,你是德比小姐的朋友?」雷夫又拉向這個問題。

我馬上看著弗洛倫斯。她又在哄嬰孩,不過依然若有所思。我說:「沒錯。」

「德比小姐好嗎?」雷夫說。

「哦,很好,你知道德比小姐的!」

「還是老樣子,是嗎?」

「完全是老樣子,完全是。」我說。

「還在龐森比工作嗎?」

「還在龐森比工作,還在做她的善事,還在,你知道,彈她的曼陀林。」我舉起手,漫不經心地隨意亂彈幾下。但當我這麼做的時候,弗洛倫斯停止哄嬰孩,我感到她的眼神變得嚴厲。我匆匆望回雷夫,他因我的話露出微笑。

「德比小姐的曼陀林,」他說,這個記憶彷彿使他覺得有趣。「有幾個無家可歸的家庭沒聽過她的琴聲?」他使了個眼色,「我都忘了這回事……」

「我也是。」弗洛倫斯說,聲音聽起來絲毫不帶諷刺意味。我用力緊咬一片麵包酥皮。雷夫又微笑了,非常和氣地說:「你是在哪裡遇到弗洛的?」

我吞下麵包,「這——」

弗洛倫斯接話:「我相信,應該是在格林街,對不對,艾仕禮小姐?在格林街,就在格雷客棧路再過去那裡?」

我放下盤子,抬起頭看她。有那麼一會兒,我很高興,發現她沒有徹底遺忘在很久以前的暖和六月夜晚,非常輕薄地觀察她的那位女孩,不過隨即發現她的表情有多嚴厲,我忍不住發抖。

「喔,老天。」我閉上雙眼,將一隻手放在額頭。「我想我還是不太舒服。」我感到雷夫朝我走上一步,然後停了下來,弗洛倫斯必定是以某種別具意味的眼神阻止他。

「雷夫,我想西里爾該上樓了。」她輕聲說道。有嬰孩被傳遞過去的聲音傳來,接著是門的開關聲、靴子踩在樓梯上的聲音,以及我們頭上的房間地板發出的嘎吱聲。現在寂靜無聲,弗洛倫斯坐進一張扶椅,嘆了一口氣。

她以倦怠的聲音說:「告訴我到這裡的目的,真的讓你很難受嗎,艾仕禮小姐?」

我看著她,卻開不了口。

「我無法相信德比小姐介紹你到這裡來。」

「的確沒有,我只瞧見過德比小姐一次,在格林街那裡。」我說。「那麼,是誰告訴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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