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靈魂初悸 第二章

我曾和托尼造訪藝宮後台一兩次,但都在白天,整間音樂廳陰暗荒涼。現在我和他行進的走廊上卻充滿燈光和嘈雜聲。我們通過一扇門,我知道那通往舞台,我瞧見梯子、繩索和煤氣管,也看見穿戴鴨舌帽和圍裙的男孩推著簍子或調整燈光。當時我有種感覺——往後幾年,當我每次到後台時,都會有這種感覺——自己踏入一個巨大的時鐘,穿過優雅的外殼,來到背後充滿塵埃、油漬和永不休止的機件,全是一般看不到的內部。

托尼帶我走下一條走廊,停在一道金屬制的樓梯前。他稍作停頓,好讓三個男人先過。他們戴著帽子,手拿外套和提袋;三人臉色發黃,模樣狼狽,頗為俗氣,活像是帶著樣品的推銷員。直到這三人繼續前進,和守衛說了個笑話,我才發覺是正要回去的特技者,他們手上的提袋裝的是亮片裝。我驀地開始害怕凱蒂·巴特勒可能和他們一樣平凡無奇,與那個遊走在燈光間的漂亮女孩判若兩人。我差點衝動地叫托尼回頭,但他下了樓梯,當我在下面的走廊追上他時,他已經站在門邊轉動門把。

那是成排門扉的其中一扇,看起來並無區別,不過上面有個黃銅製成、破舊不堪的數字,拴在門的正中央,大約是眼睛的高度,還有一張手寫的卡片釘在數字下方。卡片上寫著:凱蒂·巴特勒小姐。

我發現她就坐在鏡子前的一張小桌子旁;她半轉過頭——我想是回應托尼的敲門——但當我進來時,她起身向我握手。即使穿著高跟鞋,她還是比我矮一點,也比我想像的年輕——也許和我姐姐同年,大約二十一二歲。

「啊哈,」當托尼留下我們離開時,她這麼說——從她的聲音可聽出她的職業習慣一「神秘的仰慕者來了!我本來很肯定你是來看蓋立的表演,有人說你從來不待超過中場。你真的是來看我的嗎?我之前都沒有影迷呢!」她說話時,身體舒適地靠向桌子——我看見上面堆滿了裝面霜的罐子、一支支的化妝油彩、紙牌、抽了一半的香煙和臟茶杯——然後交疊雙腿,環抱雙臂。她的臉仍擦著厚厚的粉,嘴唇非常紅,睫毛和眼瞼則畫成黑色。她穿著表演時的長褲和鞋子,不過已經脫下外套、背心,當然還有帽子。漿過的襯衫因為褲弔帶而緊貼著隆起的胸部,在喉嚨分開,上面的蝴蝶結已經拆下。我看到一條襯衣系帶露出襯衫外。

我轉移視線,「我喜歡你的表演。」

「我想也是,你經常來看!」

我微笑,「托尼讓我入場,而且是免費入場。」這使她哈哈大笑:她的舌頭呈淡紅色,比起塗了口紅的雙唇,牙齒顯得十分潔白。我感覺自己臉紅,「我的意思是,托尼安排我坐進包廂,但如果我得買票,我還是願意付錢坐頂層座位,因為我真的非常喜歡你的表演,巴特勒小姐。」

現在她停止大笑,略微歪著頭,輕聲回應:「真的嗎?」

「當然。」

「快告訴我,你喜歡哪些地方?」

我想了一會兒,方才開口:「我喜歡你的服裝,喜歡你唱的歌,還有唱的方式。我喜歡你和滑頭講話的態度。我喜歡你的……頭髮。」說到這裡我開始結巴,現在換她臉紅了。一陣近乎尷尬的沉默維持片刻——從不遠的地方突然傳來號角聲和鼓聲,還有一陣歡呼,就像風吹過一片巨大的海貝殼所發出的呼嘯聲。我跳了起來看看自己,她大笑。「那是後半場的表演。」她說。過了一會兒歡呼聲結束,號角聲和鼓聲依然像巨大的心跳聲般持續。

她離開桌緣,問我介不介意她抽煙。我搖搖頭,當她從臟茶杯和紙牌中拿出一包香煙遞給我時,我又搖了一次頭。牆上有盞金屬絲籠,裡面的煤氣火焰嘶撕作響,她將臉湊過去點煙。她嘴角叼著煙、眼睛盯著上面的火,使她看起來像個男孩;然而,當她拿開香煙時,香煙沾上了暗紅色的口紅。看到這種情況,她輕嘖一聲,「你看看我,臉上還有妝。可以坐著等我卸妝嗎?我知道這很不禮貌,但我得快一點,待會兒有個女孩要用房間……」

我按照她的要求,坐著看她拿面霜塗臉,再用布擦拭。她擦得快而仔細,卻心不在焉,一面擦臉,一面透過鏡子看我。她看到我的新帽子,「好漂亮的帽子!」她問我為什麼認識托尼——他是我的情人嗎?我被這問題嚇了一跳,連忙說:「哦,不是!他在追我姐姐。」她笑了。

接下來她又問我住在哪裡,在哪裡工作。

「我在一家牡蠣小吃店工作。」我說。

「牡蠣小吃店!」這似乎使她感到興奮。她開始一邊擦臉,一邊低聲哼歌。

「我走在畢夏葛街上 ,遇見賣牡蠣的姑娘——」

她用力拍著朱紅的嘴唇和烏黑的睫毛。

「我往她的簍子里瞄一瞄,看有沒有牡蠣……」

她繼續唱,睜大一隻眼睛,靠向鏡子好擦掉一個頑強的黑點——她的嘴和眼瞼一樣張得很開,吐出的氣息弄霧了鏡子。有那麼一會兒,她似乎忘了我的存在。我打量著她臉上的肌膚和喉嚨,在化妝品的遮掩下竄出頭來,露出奶油色的光澤——如同她襯衣系帶的鮮奶油色——而鼻子和臉頰顯得陰暗。我甚至能看見她嘴邊的雀斑,顏色和頭髮一樣深。我一點也不訝異那些雀斑的存在,反而覺得有種無法言喻的迷人。

她拭去鏡上的霧氣,對我使了個眼色,詢問更多我的事。因為對著她鏡中的倒影要比面對面輕鬆,我終於能和她輕鬆交談。剛開始,她的談吐就像我認為女伶應有的樣子——自在、略帶輕佻、在我臉紅或說了蠢話時哈哈大笑。然而漸漸地——就像卸下臉上和聲音的掩飾一一她的語調愈顯溫柔,而不那麼無禮。最後她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一聲音終於完全和女孩一樣清脆悅耳,和我一樣,說著肯特郡女孩的口音。

一如臉上的雀斑,口音使她——並非像之前我害怕發現她的真面目平凡無奇,反而異常真實。聽著她的口音,我終於明白過去七天來的瘋狂。我想:這真奇怪!卻又十分尋常:我愛上你了。

她的臉很快就拭凈了,香煙也抽到濾嘴,她起身撫弄頭髮,「我得讓出房間了。」我聽懂她的暗示,便說自己也該離開,她送我到房門口。

「謝謝你,艾仕禮小姐。」她已經從托尼那裡得知我的名字,「謝謝你來看我。」她對我伸出手,我也舉起手回應——我想起用來搭配的漂亮帽子、系淡紫色蝴蝶結的手套——然後迅速抽下,朝她伸出裸露的手指。就在一瞬間,她又是舞台上殷勤的男孩。她挺直身體,微微向我鞠躬,握著我的手到她的唇上。

我高興得臉色泛紅一一直到我看見她的鼻孔抽動,突然明白她聞到了什麼:混雜著牡蠣肉和汁液,以及蟹肉和螺肉的惡臭,多年來我和家人的手上一直都有這種氣味,早已習以為常。現在我竟然把手放在凱蒂·巴特勒的鼻下!我覺得就要羞愧而死。

我立刻想抽手,卻被她緊緊握住,緊貼在她的唇上。她對我笑,眼神流露出一種我無法解讀的含意。

「你聞起來,」,她開口,語氣緩慢而美妙,「像是——」

「像是鯡魚!」我痛苦地說,臉頰又熱又紅,眼淚就要奪眶而出。我想她看出我的困窘,也覺得尷尬。

她溫柔地說:「一點也不像鯡魚,或許該說像是美人魚的味道……」她適當地親吻我的手,這次我讓她這麼做。我不再臉紅,開始微笑。

我戴回手套,手指似乎被布料弄得刺痛。「你會再來看我嗎,人魚小姐?」她的語氣很輕,聽起來卻像是認真的。我說當然願意,她狀似滿意地點頭,再度微微向我鞠躬。我們互道晚安,她關上房門。

我呆若木雞,面對小小的黃銅數字7,還有寫著「凱蒂·巴特勒小姐」的紙卡。我發現自己無法移動,好像真的是人魚,只有尾巴,沒有腳可以行走。

我眨眨眼。我在流汗,汗水和她抽的香煙煙霧,以及我睫毛上擦的蓖麻油發生作用,使眼睛刺痛無比。我以手蓋住眼睛一就是剛才她親過的那隻手,把手放往鼻子,隔著手套嗅剛才她聞過的氣味,我再次臉紅。

更衣室里一片寂靜,低聲傳出她的聲音。她在唱剛才那首有關賣蚵女和簍子的歌。現在聽起來斷斷續續,我非常確定那是因為她正彎腰解開鞋帶、拉下吊褲帶,也許正在踢掉長褲……

這一切都在進行,而她的胴體和我疼痛的雙眼間僅隔著一扇薄薄的門!

就是這個想法讓我乍然回神,方能離開她。

和巴特勒小姐說話、看著她對我微笑,還有被她吻過手後,再觀賞她的表演是種很奇怪的經驗,比以前更加刺激。她美妙的嗓音、優雅的舉止、昂首闊步的姿態,都讓我覺得自己偷偷地沾染了其中的一部分,並在觀眾高聲歡呼、要求她唱安可曲時洋洋得意。她不再向我投擲玫瑰花,而是一如往常地擲給觀眾席上的漂亮女孩。但我知道她有看到包廂中的我,因為她唱歌時,我能感到她的目光偶爾會朝向我,她退場時總會特別對我揮揮手上的帽子,不然就是點頭或使眼色。

如果說我很得意,其實同時也很不滿。我看過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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