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鷓鴣啼處

他的表情格外豐富,又是惆悵,又是哀傷,無可奈何中,仍然充滿了暴烈與躁動。而現實卻又是如此嘲諷,外面不時有搗土聲、陶車聲傳進來,一再刺激他的敏感神經,令他面上肌肉不斷抽搐。所有緣由中的正義,動力中的光芒,恐懼中的肅穆,焦慮中的不安,錯失中的悔恨,不過都是幻象。唯一真實的,只有當下的「四時雷電鎮」。

大器難成比踐形,自非折挫總伶俜。

要知先立功夫在,不止爐中火候青 。

御窯諸作辮欽單,宮式全頒自內官。

坯就搭燒民戶領,不賠龜甈聖恩寬 。

——龔鉽《陶歌》

魏希光慌裡慌張地跑進周窯,告知秢稠被殺。周時臣聞言一愣,道:「怎麼會呢?秢稠人在魏氏老屋呢。」

魏希光顫聲道:「她……她正是死在了魏氏老屋。」

原來珠妹自被方何打傷後,一直留在景德醫館養傷,明日再做一次熱敷治療,便可以歸家。魏希光本預備明日一早去醫館接珠妹,但何尋與周時臣離開都昌會館後,她也沒有立即睡下,偶爾聽到外面有人議論王五「青花見五色」再現周窯的事,懷疑是有人要再度構陷周時臣,一時放心不下,便跟了出來。料想何尋直接將周時臣帶去了巡檢司,便徑直往官署趕來,想打聽清楚詳細情形再說。

她人到時,正好見到周時臣由何尋護送離開巡司署,並沒有被投入大獄,這才長舒一口氣。又因路遠,不願摸黑回去都昌會館,更不願意再回魏氏作坊,便乾脆來到景德醫館,拍開大門,請求留宿在醫館客房中,預備明日與珠妹一道離開。

珠妹睡熟後,魏希光仍難以入眠,便披衣出房,信步胡亂走著。忽見到隔壁魏氏老屋有燈光映出,且聽到有人說話,似是秢稠的聲音。一時好奇,便出來醫館,來老屋查看。

她人到時,院門大開,燈火已滅,心中依稀有種不祥的感覺,便叫道:「有人嗎?秢稠,是你在裡面嗎?我適才在隔壁聽到你的聲音了。」

卻不見人應,便大著膽子往裡走。穿過庭院甬道,借著一點微光,隱約見到台階上歪著一個人,嚇了一跳。忙過去查看,竟是秢稠,身子還是熱的,卻已經沒有了呼吸。她一時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又深知最近不斷有人刻意針對周時臣,懷疑秢稠被殺也與此有關,也不及去報官,便急忙趕來周窯報信。

周時臣聽了經過,全然不信,連連搖頭道:「秢稠只是說要晚些回來,怎麼會被人殺了呢?我不信,我不信。希娘一定是看錯了。」

何尋料想周時臣近來備受傾陷,而秢稠更是他最親近的人,他一時接受不了打擊,導致行為異常,忙道:「魏家娘子,你先留下來照看周兄,不要讓他亂跑。我帶人去魏氏老屋看看。」

又怕周時臣接受事實後發狂,魏希光制不住他,忙出去叫了兩名便衣兵卒進來,令二人看緊周氏,安排妥當,這才帶人往南門頭趕來。

巷子里一片靜穆,渾然不像新發生了血案的情形。然火光一照進院子,何尋第一眼便看到了秢稠。她斜歪在台階旁,眼睛瞪得老大,右手握著火摺,胸口正中為利刃所刺,然出血不多,料來兇器必定薄而鋒銳。門檻之處有一個摔得變了形的油燈,油已完全漏出,應該是從什麼人手中掉落了下來。

兵卒內外搜過一遍,稟報道:「屋子內外被翻得亂七八糟,也不知是因為秢稠小娘子正收拾舊屋,還是兇手在翻尋什麼。」何尋道:「是兇手做的。」

兵卒奇道:「何巡捕何以能肯定?」

何尋道:「因為秢稠表面潑辣,大大咧咧,其實是個很細心的人。她既然預備讓人將舊傢具之類全部搬走,必定會事先收拾得整整齊齊。」

忽聽到一陣騷動,卻是周時臣不顧兵卒阻撓,強行闖了進來,直奔階下秢稠屍身而去。何尋忙挺身攔住,道:「做什麼?仵作還沒到,不能隨意亂動屍體。」

周時臣道:「我要看看她,我必須得看看她。你不懂,你不懂的……」

何尋道:「我怎麼不懂?我喜歡秢稠!」

周時臣驚愕異常,道:「什麼,何兄你……你喜歡秢稠?」

何尋道:「對,我喜歡她,雖然我知道她心中只有周兄你。所以你別再跟我說我不懂。你要想幫忙,去幫我找出兇手。你要想痛苦難過,自己找個地方待著去,別在這裡添亂。」

周時臣道:「我不是想添亂,我只想……」一心想過去抱住秢稠的身體。

何尋厲聲喝道:「我好話說盡,周兄再不聽勸,可別怪我用強了。」

魏希光緊跟過來,忙將周時臣拉到牆角,柔聲安慰。周氏一時無語,遠遠望著秢稠發獃,最終還是忍耐不住,蹲了下來,淚水滾滾而落。

何尋又親自在老屋搜了一遍,走過來告道:「殺死秢稠的兇手應該就是那買盜殺死樊高的神秘人。」

周時臣舉袖擦了擦淚水,勉強站起身來,嘶聲問道:「何兄如何能知道?」

何尋道:「他在這裡翻尋過,應該是在找那封所謂的密信。」

當日為誘捕買盜行兇者,周時臣想出了以假信誘凶之計,有效利用了鎮上盛傳湖盜鄭千年返回景德鎮的流言,散布消息,稱鄭千年到魏氏作坊,是為了取回軍師李四保留下的一箱財寶。無心者只會注意到財寶,有心者才會留意到「李四保」三個字。這有心者,自然就是真兇了。

這本是一個必能引蛇出洞的計畫,但卻因為都幫余潭生誤打誤撞及周時臣、何尋二人過早判斷都幫涉入其中而功虧一簣。真兇依然潛伏在暗處,並趁余潭生逃走之機劫走其人,施以嚴刑拷問,之後又殺其滅口。

事後,對周時臣、何尋而言,這一計畫已然失敗,然真兇卻依然相信李四保密信的存在,因為他確實寫過那樣一張字條。對其而言,有那樣一件關鍵證據留在人間,風險實在太大,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而今徽幫許民看到真兇往南門頭而去,其實他不是回家,而是處置完余潭生又尋畢魏氏作坊後,趕去搜查樊高瓷庄,也就是魏氏老屋。魏氏老屋是湖盜二頭領鄭千年在景德鎮的第一個滯留之所,軍師李四保亦曾到過那裡。老屋地大人少,當然是最有可能窩藏秘密的地方,至少真兇是這樣認為。

尤其周時臣湊巧在這個時候買下了魏氏老屋,他的本意只是要取悅心愛的女子。而因其正在調查樊高的案子,在真兇看來,這一反常的購買行為顯然另有意味。而周時臣本人則因為接踵而至的變故分散了精力,竟絲毫沒有考慮到這一點,由此令趕來打掃收拾魏氏老屋的侍女秢稠步入了險境。

事情的經過大概是:真兇今早到達魏氏老屋後,大概搜過一遍,尚未發現蛛絲馬跡,秢稠及其所請的道士便到了門外,他不得不匆匆離去。之後道士作法驅鬼辟邪,折騰了大半天。等道士離開,秢稠又開始收拾宅子。兇手大概之前已跟秢稠打過照面,若再度出現,勢必引起懷疑,是以一直躲在暗處觀望。

秢稠一直忙到晚上,累得精疲力盡,終於收拾妥當,吹滅燈火離去。真兇伺機溜進魏氏老屋,正舉火緊張地尋找密信時,秢稠大概落了什麼東西,又返了回來。她打著火摺,驚訝地看到了真兇,問了幾句什麼。真兇難以解釋,遂乾脆扔掉油燈,上前殺了秢稠,隨即匆匆離去。

魏希光在隔壁醫館聽到的聲音,應該就是秢稠在質問兇手,而她隨後趕到時,兇手則才剛剛離開,可謂擦身而過。

周時臣聞言,這才恍然大悟,連聲道:「是我害了秢稠,是我想出密信誘凶的法子,結果不但沒有奏效,還害得余潭生和秢稠接連丟了性命。我……我真箇大大的罪人。」

何尋道:「不是周兄害了余潭生、秢稠,是兇手殺了他們兩個,明白嗎?」見周時臣不斷拉扯自己的頭髮,極是失態,忙道:「魏家娘子,你先去醫館陪珠妹,這裡是血腥之地,又是命案現場,娘子不宜久留。」

魏希光遲疑道:「那周郎他……」

何尋道:「放心,這裡有我。」

魏希光雖然擔心情郎,但料想其悲慟之下,聽不進自己相勸。又知周氏買下魏氏老屋是為了自己,而秢稠深夜滯留在宅子中,也是為了儘快收拾妥當,好將老屋移交給自己,因而自己也多少該對秢稠之死負些責任,頗感內疚,便點頭自去了。

何尋捉住周時臣雙肩,道:「周兄,你先冷靜些,聽我說,要想為秢稠報仇,就得儘快抓住兇手。」

周時臣道:「我現在腦子一團亂麻,我想不出誰會是兇手。」

何尋道:「那好,下一個就會輪到你!兇手一定會設法除掉你,你再想給秢稠報仇,也就沒機會了。」

周時臣怒氣衝天,咬牙切齒地道:「就讓他來找我好了,我正好要跟他算一筆總賬。」

何尋道:「你在明處,又是鼎鼎大名的雜幫會首,對方在暗處,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你如何跟他斗?如何算總賬?」

周時臣一想是這個道理,茫然問道:「那要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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