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側身天地

瓷業是景德鎮經濟的基石,民窯則是柱礎,全靠眾多民窯辛勤勞作,才支撐起了陶陽一片天。景德鎮之所以成為瓷都,重要的一點是擁有得天獨厚的資源——高嶺土,然隨著高嶺土逐漸消耗殆盡,原料優勢已然不在。而景德鎮仍能維持瓷都地位不倒,則是因為薈萃了大量優秀匠師之緣故。若是有人刻意打破這種平衡,便極有可能造成本地瓷業蕭條。

瓷有窯驚等政龐,未如硬口足摧撞。

飲羊俗革關風教,莫更欺人賣過江 。

釉如密水亦如漿,船載人挑上釉行。

記得蓋岡元獻宅,十分龍脈九分傷 。

——龔鉽《陶歌》

等到周時臣再醒來時,卻是伏在什麼人的背上,被人背著行走,後腦劇痛如裂,想要動上一動,才發現雙手已被縛住。

此時天色已黑,一行人摸黑趕路。周時臣勉強仰頭觀星,辨認出正朝東去,很是納罕,問道:「你們不是都幫弟子嗎?為什麼打暈我,又將我綁起來?」

背負的那人聽到周時臣醒了,便將他放下來,道:「周公子既然醒了,就自己走。若敢叫喊呼救,休怪我們手下無情。」

周時臣道:「是余幫主派你們來捉我的嗎?」

一人喝道:「別那麼多廢話,把他嘴堵上。快走!快走!」遂有人應聲解下自己腰帶,勒入周時臣口中。

周時臣暗叫不妙,心道:「這一定是余茂盛知道我已經懷疑他,要先殺了我滅口。但昨日我與何尋同時拜訪過余氏,我若失蹤,余茂盛嫌疑最大,他難道不知道這一點嗎?」轉念想道:「是了,余茂盛一定是先對付我,從我這裡逼問出到底知情多少後,再設法對付何尋,所以適才那些人才問我何尋人呢,是怕何尋知道我人往都昌會館來了。」

他本來是要去都昌會館找魏希光,卻不想自行投入了余茂盛的羅網,不免有些後悔,但仍心存僥倖,暗道:「我是雜幫會首,余茂盛該知道輕重。他決計不敢殺我,頂多只是要從我身上逼問出究竟。他肯定知道余潭生已經逃掉,等到他知道官府並沒有實據來指認他時,多半就會放了我。」

到了都昌會館,周時臣被徑直帶來後堂。余茂盛正怒氣衝天地等在那裡,一見周氏被押解進來,便上前點著其鼻子道:「周時臣,你雖是雜幫會首,好在還算守規矩,我都幫與你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是你先惹上我,休怪我無情。」

周時臣口中勒了布帶,只「嗚嗚」了兩聲,卻說不出話來。余茂盛便命人解開布帶。

周時臣顧不得滿口的咸汗味,忙道:「余幫主為何動這麼大肝火,就因為昨晚我與何巡捕冒昧擅闖了會館嗎?」

余茂盛冷笑道:「我就知道你會一味推諉。帶他去看!」

都幫弟子便將周時臣帶進偏廳,卻見廳正中躺著一具年輕男子的屍體,正是余潭生。他依然戴著官府的手梏和鎖鏈,但人已是面目全非,手指盡被折斷,臉上、胸口用利刃划出一道道口子,兩隻耳朵也被割開,只剩耳垂一點皮肉連在頸上。

如果周時臣不是之前見過余氏戴著手梏、頸鉗刑具,斷然認不出眼前的血人即是余潭生。他一時愣住,問道:「怎麼會這樣?」

余茂盛道:「讓他跪下!」命人將周時臣按跪在余潭生屍體前,道:「你為什麼要殺我侄子?」

周時臣道:「我哪有……」

一語未畢,便有竹條抽到他背上,一直抽了十下才停手。

余茂盛道:「你昨晚跟那姓何的巡捕尋上會館,說潭生回不來了。結果今日我船幫船戶便發現了他的屍首,怎麼說?」

周時臣道:「我完全……」未及說完,背上又被竹條抽了數下。只覺得後背火辣辣作疼,強吸一口氣,道:「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余茂盛冷笑道:「哼,死到臨頭,還要狡辯!我們都昌人有仇必報,我不管你周時臣是什麼雜幫會首、名門公子,你害得我侄子喪命,我要拿你的人頭來祭奠他。」

周時臣大驚失色,道:「余幫主,你聽我說……」卻沒人聽他解釋,背上又招來一陣猛抽。

余茂盛握住周時臣下巴,迫他抬起頭來,道:「我先殺了你,再去捉姓何的。周時臣,你看好了,是我余茂盛殺了你,你變成鬼後,儘管來找我報仇。」

周時臣喘了幾口大氣,道:「余幫主,你聽我解釋,我沒有殺余潭生。」

余茂盛狂怒之下,根本聽不進去,連聲叫道:「來人,砍下姓周的腦袋,放在潭生靈前祭奠,屍身送去火窯化了。」

周時臣親眼見到余茂盛如此暴躁易怒,又不聽人言,這才明白黃雲霄所言不相信余茂盛有心計一說,可他自己目下已是砧板上的魚肉,生死操縱在對方手中。幾名都幫弟子搶上前來,兩人分執住他肩頭。又一人扯住他頭髮,迫他俯身低頭。另有一名都幫弟子拔出刀來,作勢欲斬。

周時臣一時冷汗直冒,暗道:「想不到我周時臣一生自負,竟會如此窩囊地死去。」

忽有人急闖進來,叫道:「余幫主,且慢!」卻是魏希光。

余茂盛忙迎上前道:「魏師傅,你怎麼來了?是我們動靜太大,吵醒你了嗎?是我不對,來人,快送魏師傅回房休息。」

魏希光卻不肯走,道:「周公子是堂堂雜幫會首,余幫主怎可濫用私刑,將他綁來,還預備胡亂殺人?」

余茂盛登時拂然不悅,道:「我們都幫上下都敬娘子為師傅,但魏師傅不算都幫中人。目下我正在處理幫中事務,魏師傅不該擅闖進來。至於我要做什麼,魏師傅不必關心,也最好不要多問,這跟你沒什麼關係。」

魏希光道:「周公子是我未婚丈夫,余幫主要殺他,還敢說跟我無關?」

堂中所有人,包括周時臣在內,都大吃了一驚。余茂盛愣了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問道:「魏師傅不是……不是不能嫁人嗎?」

魏希光道:「魏氏攣窯秘技不準傳給外姓人,我還不是一樣收了你都幫弟子作徒弟?」環顧一圈,道:「你們全幫上下都敬我為師傅,目下卻要殺死師傅的未婚丈夫,等於欺師滅祖,當真做出了這等事,可還有面目立於天地之間?」

余茂盛道:「我竟不知道魏師傅跟周時臣……原來……嗨……」

他雖然莽撞兇狠,卻是尊師重道之輩,一時十分苦惱。

魏希光道:「余幫主,我不是有意要庇護周時臣,但你總得給人一個申辯的機會。不妨等周時臣說完經過,若果真是他殺了令侄,那麼我也無話可說,任憑余幫主殺他為潭生報仇。」

余茂盛喜出望外,道:「魏師傅如此通情達理,我總得給你一個面子。」命人解開周時臣,扶他到椅子中坐下,道:「周公子,魏師傅正在都昌會館傾力教授攣窯秘技,於我都幫有大恩,她的話,我不能不聽。我就再給你一個辯說的機會。但如果真是你殺了我侄子,我還是要殺你報仇。」

周時臣道:「那好,我先申明我對令侄不幸遇害一事全不知情。」

余茂盛怒氣未消,道:「你當然會這麼說。你不知情,為何跟何尋跑來說潭生昨晚回不來了?」

周時臣聽對方僅僅憑簡單的一句話便斷定自己與何尋是殺害余潭生的兇手,不由得啼笑皆非,由此也愈發相信余茂盛不會是那買盜殺人的主謀,忙告道:「因為昨晚何巡捕手下逮捕了令侄余潭生,預備押送他到巡檢司大獄關押,所以我二人當然知道他回不來了。」

余茂盛擺手道:「這我知道,潭生身上戴的這些,都是官家刑具。」

周時臣道:「那麼余幫主也該知道,余潭生在押送途中逃走。而那個時候,我與何巡捕人根本不在鎮上。」

余茂盛道:「我看到了通緝告示,說是潭生到魏氏作坊盜竊財物,又拒捕逃走,這本身就是莫須有的罪名。這一點,魏師傅可以作證。」

魏希光點頭道:「是我臨時需要一件舊工具,所以派潭生去魏氏作坊尋找。這其中,應該是起了誤會,畢竟旁人不知道我私下帶徒弟的事。或許何巡捕手下見潭生深夜莫名闖入作坊,一時不知究竟,所以才將他拿下。」

余茂盛道:「魏師傅分析得倒是有幾分道理。」

周時臣道:「我想問問余幫主,如果余潭生是受希娘所派,到魏氏作坊取工具,那麼便問心無愧,到巡檢司大堂說清楚便是了,為何還要拒捕逃走呢?」

余茂盛一時語塞,答不出來。一旁一名叫聶名景的都幫弟子插口道:「這有什麼奇怪的,潭生哥到了大堂,要說清楚經過,就得說出魏師傅來。而魏師傅暫時不希望旁人知道她正在都昌會館教授攣窯秘技。可潭生哥不說實話,便要被官府誣陷為盜,到時刑罰加身,飽受皮肉之苦。保險起見,當然是逃走為上了。」

余茂盛一拍大腿,道:「不錯,正是這個道理。」

周時臣亦覺有理,他既已認定余茂盛不是買盜殺害廣東商人樊高的主謀,當然也就完全相信余潭生到魏氏作坊是為了尋找工具,況且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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