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獨立蒼茫

自古以來,家業世傳是中國的傳統。技術保密保障了家族利益,但弊端也相當明顯,因壟斷而缺乏競爭,容易墨守成規,缺乏創新。又可能因為子孫不旺、後繼無人或是後代德才不濟而導致絕技失傳,數百年累積的技術經驗就此化為烏有。如果工匠能像墨子那樣,將目光投射於大眾利益之上,那麼中國千百年來的技術發展,該比今日走得遠得多。

滿窯晝夜火衝天,火眼金睛看碧煙。生熟總將時候審,此中丹訣要親傳 。

窯火如龍水似雲,火頭全仗水頭分。

羨他妙手頻揮撥,氣滿紅爐萃曉氛 。

——龔鉽《陶歌》

湖盜入侵是浮梁歷史上的重大事件,震動之程度不亞於當年樂平、浮梁的千人大械鬥。這一戰,湖盜被殺二百六十七人,被生擒者三十三人,除了極個別趁夜色隱身走脫外,幾近全殲。且首領人物鄭萬年、李四保等均被格殺,算是一次巨大勝利了。

之後,江西都指揮使司又令被擒湖盜引路,一舉搗毀了其老巢,最終為這一役畫上了完美的句號。湖盜不分首從,均斬首示眾。鄭萬年、李四保等已死盜首,亦被梟首焚屍。只有鄭千年跳江後下落不明。然其身負重傷,料想即便沒有落入魚腹,亦會成為昌江上的一具浮屍。

至於這一冒大風險、得大收穫的引蛇出洞計畫,明廷只以為是劉原姑之計,魏希光從旁協助報信,而李新喜不願意出面,九江府推官李日華更被視為當機立斷的決策者,請得九江衛派出兵馬。魏希光受到嘉獎,在交戰中死難受傷的九江衛官兵均受到了特別撫恤。劉原姑死前殺死四子則被認為是烈婦行為,亦受到朝廷隆重表彰。事先完全不知情的李日華則白得了一場大功勞,其人既受囑託不能揭穿真相,又不願意無功受祿,乾脆就此辭官,回鄉專心做起了「博物君子」。

事後,明廷更是在景德鎮設九江分道,將景德鎮城防防務直接劃歸九江衛轄下。

至於之前景德鎮三樁四屍血案,最終也真相大白,原來均是湖盜所為——

王五、田水月為鄭千年所殺,王五妻兒則是李四保所殺。殺人目的並不是要奪取轟動景德鎮的「青花見五色」,而只是為了掩飾湖盜行蹤。

王五因為燒出世間第一件「青花見五色」,一夜成就大名,成為景德鎮風雲人物,更成為各行幫爭相拉攏的對象。即使他人已經過世,依然是「青花見五色」第一人,盛名永遠不墜。世人均以為王五全家遇害,是因為「青花見五色」,卻不想僅僅是緣於老者田水月時不時地到其家中觀摩制瓷而已。而正是這位田水月,以新晉身份甫一亮相瓷業,便燒出了世間絕器「青花見五色」。其人成就了王五聲名,亦為其惹來殺身之禍。想想這其中的因果循環,頗令人惆悵。

至於田水月,徐渭次子徐枳已趕來浮梁認屍,確認其父身份,並將其靈柩運回家鄉安葬。

徐渭生前,最愛第一任妻子潘似,終身念念不忘。潘似生長子徐枚,徐枚卻與父親關係並不好。徐枳即被徐渭親手所殺第三任妻子張氏之子。史載雲,徐渭殺張氏時,「不勝憤怒,聲如吼虎,便取燈檠刺之,中婦頂門而死」。張氏可謂死得十分慘烈。後徐渭出獄後悔悟,賦《述夢詩》 二章云:

伯勞打始開,燕子留不住。今夕夢中來,何似當初不飛去?

憐羈雌,嗤惡侶,兩意茫茫墜曉煙,門外烏啼淚如雨。

跣而濯,宛如昨,羅鞋四鉤閑不著。棠梨花下踏黃泥,行蹤不到棲鴛閣。

發誓從此之後再不娶妻,以此來紀念張氏。卻不知徐枳將亡父與親生母親安葬在一起時,是怎樣的複雜心境?

湖盜一事,雖然景德鎮並未遭受創傷,但亦並非完全沒有損失。湖盜雖未能按計畫到指定地點搶劫財物,卻在與官兵廝殺時殃及了好些攤販及過路行人。有八名無辜者被殺,三十餘人受傷。甚至被殺者不知是被湖盜砍中,還是為官兵誤殺。

尤其人們事後回想起經過情形來,有著種種後怕。若是九江衛官兵未能及時趕到,結果又當如何?為什麼為了替劉原姑一人報仇,要讓景德鎮全鎮來承擔風險?即使往大局說,要剿滅鄱陽湖盜,那也該是江西都指揮使司的職責,不該由完全沒有設防的景德鎮來作誘餌。

劉原姑既死,人們不免將過錯怪到魏希光身上,怪她有引狼入室之嫌。尤其都幫險遭湖盜毒手,對其怨恨最深。雖則魏希光因為蕩平湖盜受到了朝廷表彰,卻被認為是踩在景德鎮全鎮的利益上。就連浮梁知縣楊延槐和景德鎮巡檢司通判陳奇可亦暗怪魏氏不事先告知計畫,反而要向九江衛求助,令這一大功平白落到外人身上不說,還讓本地官府面上無光。

唯有御窯廠上下深深感激魏希光設計引湖盜入城之計,包括大宦官潘相在內。湖盜來大大鬧了一場,萬曆皇帝也知道了民生不易,格外開恩,停了今年的「欽限」,算是減少了一大半任務量,潘相終於可以舒一口氣了。

最先為魏希光挺身而出的竟是西洋傳教士利瑪竇。他公然宣稱魏氏有大眼光、大胸襟、大慈愛,又稱湖盜為患民間,人人有責任誅之。

然景德鎮本因殖陶之利而成就大名,在這樣的地方,利益高於一切,魏希光引湖盜入景德鎮之計,有危害絕大部分人生命財產的可能,她自然成了千夫所指。利瑪竇為她開口說話,亦成為公敵,本來艱難的傳教事業就更進行不下去了。他只得與李瑪諾一道離開浮梁,返回南昌。不久又設法前往北京,另外開闢了一番新的天地,這是後話 。

關於魏希光的流言也日漸多了起來。有人說,她本來就跟湖盜有勾結。原御窯廠工匠方亮就是在她幫助下逃走,後來在鄱陽湖當了湖盜。而湊巧方亮因外出沒有跟隨鄭萬年來景德鎮,後來也未能在湖盜老巢將其抓獲,似乎愈發證明了勾結一說。

甚至連樊高瓷庄挖出的骷髏亦與魏氏扯上了干係。有謠言說,那裡原是魏家老屋。骷髏人頭是魏家早先殺死的仇人,首級一直埋在院子中。魏家明明錢多得用不完,卻要將老屋出售,其實不為別的,就是因為院子里埋著顆人頭。

莫言閑語是閑話,往往事從閑話來。當魏希光走在大街上時,雖不至於有人朝她扔石子,卻也不再是從前那種敬慕的目光。人們以異樣的眼光看她,紛紛避開她,彷彿她是什麼大怪物。窯主們需要攣窯時,亦寧可去找手藝差得多的都幫余氏,也不再踏足魏氏作坊一步。

只有周窯窯主周時臣不畏人言,時不時地來找魏希光,有正大光明登門拜訪的,有自後院翻牆入內的,卻是每次都吃閉門羹。魏氏一見到他,便躲進內室,將門窗閉死,還吩咐珠妹去報官,告他擅闖民宅,弄得他只好灰頭土臉地離開。

起初周氏以為魏希光是因為曾對鄭千年虛與委蛇而愧對自己,又因涉及女兒家心事,不願意當面解釋。到後來流言蜚語滿天飛時,他才明白她早料到會有今日的難堪局面,她提早疏遠自己,不過是要保護自己聲名罷了。

只是她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能心安,總想找個機會把心裡話說出來。他不斷尋覓時機,魏希光便乾脆帶著珠妹搬離了魏氏作坊,連人也找不到了。

這一日,周窯開出一窯新瓷器,這還是周時臣自己第一次同時燒制多件青花瓷器。瓷器從匣缽中取出,第一眼見到,不是喜悅,竟是一聲嘆息。倒是徒弟吳祥瑞欣喜若狂,捧起那隻花瓶道:「師傅,你也燒出『青花見五色』了!」

周時臣搖了搖頭,道:「及不上王五那隻青花白地瓶。」

吳祥瑞很是不解,道:「可這花瓶瓷體瑩白,兼之五色分明,並不在王五那隻青花瓶之下啊。」

周時臣接過花瓶端詳一番,道:「就瓷器本身,品質肯定比王五的好。但就『青花見五色』而言,實是大大不如了。王五那件青花,物象渾然天成,墨瀋淋漓,收放有度,設色淺深,皆有畫意。而我這隻瓶,畫料時刻意運用了水墨畫技法及西洋油畫的明暗法,太不自然,看起來只是色彩堆砌而已。」

吳祥瑞笑道:「師傅對自己要求太嚴,為了畫料,還專門拜程秀才為師學習繪畫之術。而今第一次試燒青花,就燒出了五色,已經相當了不起了。」又道:「下一窯再燒青花的話,我可以學著畫料嗎?」

周時臣道:「你願意的話,當然可以。不過我個人感覺,你在繪畫方面沒有任何底子,怕是很難掌握得好深淺的分寸。普通青花倒也罷了,要畫出五色來,非得學好丹青不可。」

吳祥瑞道:「是,師傅教訓的是,徒弟還有許多要向師傅學習的地方。」

周時臣嘆道:「小時候家裡人強迫我讀書寫字畫畫,我都不樂意學,目下我才知道學到用時方恨少,不得不臨時拜個師傅,好好學習繪畫技法。」

吳祥瑞道:「聽說程秀才的妹妹程思憶畫得比哥哥還好,是這樣嗎?」

周時臣笑道:「本來鎮上傳聞一般都是假的,不過這件倒是真事,程小姐外表爽朗,卻有內秀,畫功相當不錯。」忽見秢稠引著巡捕何尋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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