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切齒仇怨

好風如扇,好雨如簾。岸花汀草,天涯渺渺。綿綿密密的細雨沒日沒夜飄灑著,在昌江的寬闊江面上織盪成一片一片夢魄繚繞的水霧,散發出一種逼人的冷氣來。朦朦朧朧的迷霧中,划出來一葉小舟,船家女坐在船頭,伴隨著槳聲輕輕吟唱。人那麼美,歌聲那麼清亮,過往的遊子們不禁被感染,傾心沉溺於水鄉的溫潤與愜意中。

魏氏家傳大結窯,曾經苦役應前朝;可知事業辛勤得,一樣兒孫勝珥貂 。

記得唐賢詠越窯,千峰翠色一時燒。

槎惟帶葉柴盈馬,卻笑松間拾墮樵 。

——龔鉽《陶歌》

昌江發源於徽州祁門大洪嶺,向西南流經祁山至倒湖,入江西饒州。經孔阜山南麓的浮梁縣城南下,波浪滔滔,在景德鎮繞了大半個圈,分出西河、南河等支流來。再洶湧浩蕩地奔向西南,在鄱陽姚公渡與樂安河親密攜手,成為饒河,將遼闊的贛鄱大地營造成水鄉澤國。

好風如扇,好雨如簾。岸花汀草,天涯渺渺。綿綿密密的細雨沒日沒夜飄灑著,在昌江的寬闊江面上織盪成一片一片夢魄繚繞的水霧,散發出一種逼人的冷氣來。

朦朦朧朧的迷霧中,划出來一葉小舟,船家女坐在船頭,伴隨著槳聲輕輕吟唱。人那麼美,歌聲那麼清亮,過往的遊子們不禁被感染,傾心沉溺於水鄉的溫柔與愜意中。

忽然,船家女的身軀莫名消失了,只剩下一顆首級,儼然便是昌江第一美人江若蘭的模樣。片刻後,首級又化作了骷髏,不見血肉,只剩森森白骨,然歌聲仍然從口中傳了出來:「日月好比兩把梭,東山出來西山落。莊稼老了生五穀,人老臉上皺紋多……」

周時臣正看得目瞪口呆之時,又有人拍了拍他肩頭。轉過頭去,卻是王五,手中尚握著那隻「青花見五色」花瓶,苦哈哈地道:「我的頭還在,可兇手還沒有抓到。周公子,你要為我報仇。」又指著花瓶道:「這件『青花見五色』,是一切禍事的源頭,必須得毀去。」高高舉起,欲將花瓶砸碎。

周時臣大叫道:「不要!」驀然驚醒,從床上坐起,原來是南柯一夢。

秢稠聞聲忙從外堂進來,問道:「公子是做噩夢了嗎?這一陣子發生了這麼多事,公子太辛苦了。」

周時臣定了定神,問道:「什麼時辰了?」秢稠道:「快日暮了。」

周時臣道:「我竟睡了這麼久,也該起來了。」又問道:「可有什麼吃的東西?」

秢稠笑道:「公子沒吃午飯,這會子餓了吧?我早已經讓老許備好了酒菜,在籠上溫著呢,還有公子最愛的鹹水粑。我這就去為公子取來。」

周時臣穿好衣衫,來堂屋坐下,心道:「適才那夢真真詭異,尤其是骷髏唱歌一段。該不是有什麼意味吧?」想了一通,仍不明究竟,正好熱騰騰的酒菜上來,便放開肚皮,大快朵頤。又道:「秢稠,你也坐下,陪我喝上幾杯。」

秢稠便坐了下來,陪飲了一杯,道:「這才幾日,公子便明顯消瘦了。鎮上現在出了這麼多事,本來就令人煩心,那潘相又死死追著公子不放,公子何不先回蘇州避避風頭?」

周時臣道:「嗯,這個主意好。」

秢稠大喜過望,道:「那公子是答應了?」

周時臣道:「我得先去弄明白一件重要事,等忙完這件事,便可以考慮回蘇州之事。只是王五的案子還沒有破,我不能就此撒手不管。」

秢稠道:「可那潘相不會放過公子的,他可是什麼手段都用得出來。」

周時臣道:「那好,如果三日內我仍然想不出法子應付潘相,我們便先逃回蘇州,如何?」

秢稠喜道:「好。我這就去收拾收拾。」

周時臣忙扯住她衣袖,道:「別急啊,坐下好好陪我吃頓飯。而且有什麼好收拾的?回去蘇州,還能少你飯吃、少你衣穿嗎?」

秢稠道:「總要備些路上用的東西吧。不過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能讓旁人知道,尤其不能讓潘相知道,不然就走不掉了。」頓了頓,道:「說起來,這些禍事還是緣起於那件『青花見五色』,王五全家因為它被殺,而今周窯也是因為它,才被官窯死死纏住不放。」

周時臣驀然得到了提示——所有人都認為這一連串事件是因「青花見五色」而起,果真如此嗎?

就拿周窯來說,在燒出「青花見五色」之前,潘相就已經盯上了周窯,要求派燒欽限,只是為周時臣所拒。而今潘相不惜使出栽贓陷害的手段來威逼周時臣就範,「青花見五色」仍然只是個由頭,有能力完成派燒的民窯實在不多,周窯是最佳的選擇。也就是說,就算周窯沒有燒出「青花見五色」來,潘相還是會糾纏上周時臣。

那麼王五這些命案呢?當真也是因為「青花見五色」嗎?世人通常習慣相信最表面、最明顯的動機,而結果往往會大相徑庭。恰如江若蘭命案,她在等待與徽幫會首黃雲霄幽會偷情時,死在了徽記綢緞鋪。第一眼看到的人,往往會認為這是都幫有意陷害徽幫,就連周時臣開始也是這樣想。而後來才發現不過是船戶石戶偶爾路過、見色起意而已,跟行幫相爭沒什麼關係。

假如,假如王五等命案也不是人們所想像的那樣,不是因為「青花見五色」而遭難呢?可如果不是「青花見五色」,緣起又是什麼呢?

王五全家以瓷為生,當日王五妻兒回了官莊祭祀省親,王五獨自在家中收拾忙活,甚至都沒有時間去周窯開窯取器,「青花見五色」也是周時臣好友金英親自送去其家的。如此忠厚質樸的一家人,除了意外燒出「青花見五色」之外,再沒有滋過任何事,吵架紅臉都不曾有過。

以上假設成立的話,那麼緣起極可能就是田水月、也就是徐渭了。其人雖然隱瞞了真實身份,但來到景德鎮畢竟有一段日子,先後露出了幾處蛛絲馬跡。嘉靖年間,徽商多與倭寇、海盜勾結走私,徽幫會首黃雲霄更有親人直接死於徐渭毒計下。雖則他有殺人的強烈動機,但他知道田水月身份是在燒出「青花見五色」之後,正如他所言,田水月活著,對他利用價值更大。

剩下唯一事先知道田水月真實身份的人,便只有望江樓樓主江印月。江氏亦是徽商,或許他也跟黃雲霄一樣,先人跟徐渭有不解深仇。當他從壁畫畫風中認出畫者其實就是徐渭後,便動了殺機。

據江印月所言,田水月本來每天都要到望江樓蹭吃蹭喝,湊巧被殺當天沒有來。會不會是江氏提前一天告知了田水月,讓他次日不要再來,好為殺人做準備?

仵作驗屍後表明,殺死田水月和王五的是同一名兇手。假若是江印月親自或派手下殺了田水月,那為什麼又要殺死王五呢?難道是因為江印月酷好收藏,聽到王五手中有「青花見五色」後,本來就預備要行兇,如果能奪到「青花見五色」,不在乎多殺一人?

可田水月出現在望江樓時,用了另一個化名田丹水。當日周時臣在望江樓觀賞壁畫,提及畫者田丹水就是在景德醫館就醫的田水月且已經遇害時,江印月明顯吃了一驚,顯然並不知道這回事。如果他沒有殺田水月,當然殺死王五的可能性也就近乎於零。

江印月之所以名列殺人嫌犯中,是因為他是唯一一個在「青花見五色」問世前便知道田水月真實身份的人。又或許江氏不是唯一,救助並攜帶田水月來景德醫館就醫的年二叔嫂或許也知道其真實身份。又或許年二叔嫂即便不知道田水月就是大名鼎鼎的徐渭,但仍然是其遇害的緣起。

再聯想到年二叔嫂最近幾日的可疑之處,這條線索便愈發清晰明顯起來——

或許這叔嫂二人不只是來浮梁就醫,還另有目的。田水月跟二人一路同行,到景德鎮後,所住景德醫館又在樊高瓷庄隔壁,仍然能跟年二叔嫂近距離接觸。

又或許變工節傍晚停靠在南碼頭的貨船本是來探訪年二叔嫂。景德醫館梁郁亦曾作證,說是見過年二在巷子中與一名五十歲出頭的老者交談,老者看起來很有風度,總是眯縫眼,極可能就是何尋今早在魏氏作坊前見過的李姓老者,也就是貨船的船主。

當晚入夜後,年二叔嫂與李姓老者在將軍槐下商議什麼時,發現了躲在附近偷聽的田水月。年二擔心其聽到了什麼,遂殺其滅口。而三人所商議之事,極可能就是謀奪王五手中的「青花見五色」。之後,年二帶著田水月屍首來到王五院中,王五聽到動靜出來查看時,被年二一刀殺死。年二再取了「青花見五色」,與嫂嫂原姑返回瓷庄,佯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可如此還是解釋不了李姓老者乘坐貨船連夜離開景德鎮、趕赴官莊殺死王五妻兒一事,除非這些人當真知道「青花見五色」燒制秘技。周時臣雖沒有見過李姓老者,但認識年二叔嫂。二人對瓷業一竅不通,投資建窯估計也只是隨口說說,就算得到秘技,對其也沒多大用處,那麼李姓老者為什麼還要冒著暴露行蹤的危險趕赴官莊向王五妻兒逼取秘技呢?

如果這一干人是受雇於外地民窯,專為盜取景德鎮秘技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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