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滄海遺珠

吳為出身浮梁工匠世家,排行十九,人稱「昊十九」。他自號壺隱道人,工詩善書,書法學元人趙孟頫,造瓷也很精妙。其薄胎瓷器既薄又輕,光鑒照人,滋潤透影,製作工藝已達到純乎見釉、不見胎骨的地步。尤其擅制流霞盞、卵幕杯。所謂流霞盞,系盞色呈五彩流霞色澤,或如硃砂。所謂卵幕杯,系指杯壁薄如蛋膜,其形端巧,其色瑩白,一件重僅半銖。

坯干不裂更須車,刀削圓光不少差。

此是修身正心事,一毫欠闕損光華 。

畫坯上釉蘸兼吹,一體勻圓糝絮宜。

只有青花先畫料 ,出新花樣總逢時。

——龔鉽《陶歌》

忽聽到院子外有人叫道:「王五,你起來了嗎?碼頭有人說你燒出了一件上好的青花,是不是真的?」卻是趕早挑著擔子到鎮上賣菜的鄉農。

周時臣忙出來應道:「這裡出了事……」

鄉農見院門大開,便大大方方地走了進來,先看到了周時臣,愣了一愣,才道:「這不是周公子嗎?你在這裡……」

忽留意到門檻前王五猙獰的死狀,「媽呀」一聲,丟了擔子,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高喊道:「殺人了!周公子殺人了!」

周時臣聽到自己被錯認成殺人兇手,不由得苦笑。他料想自己難脫嫌疑,但既已被鄉農認出面目,若是就此離去,嫌疑更大,只得留在院子中,等官差到來。

過了一會兒,附近景德醫館大夫梁葛先聽到動靜,趕了過來。他到門口看到究竟後,既不離開,也不進來,只站在原處,上下打量著周時臣。

周時臣頗為難堪,雙手一攤,道:「我只是來找王五,想問問瓷器的事。」

梁葛道:「王五一向起早,不過周公子這樣的貴人這麼早來這種地方,倒是奇怪。」

周時臣道:「我剛從徽州會館過來,有許多人可以證明我昨晚在那裡。而王五和那邊那位老者昨夜就已經死了,不是我殺人。」

梁葛點頭道:「老夫知道,周公子不是兇手。」

周時臣奇道:「梁大夫知道?」

梁葛道:「王五胸口那刀,看情狀入刀極深。那裡是血脈要害之處,一刀進去,會有大量鮮血噴出,兇手不光手上,身上也定會染滿血跡。而周公子全身上下乾乾淨淨,不像是剛殺了人的模樣。」

周時臣道:「那麼……」

梁葛連連搖頭道:「我是大夫,只管治病救人,不管閑事,不管閑事。」轉身便要離去。

周時臣忙問道:「桂花樹下的老者是誰?是王五的親眷嗎?」

梁葛道:「不是,是老夫醫館的患者,名叫田水月。」

周時臣道:「田水月?」

梁葛道:「奇怪吧,像個婦人的名字。他來老夫這裡就醫,租住在醫館客房裡,已經有一個多月了。」

周時臣道:「那他如何會死在這裡?」

梁葛道:「這位田老先生人很奇怪,老夫看他談吐,似是個有學問的讀書人,但不知怎麼對制瓷有興趣。每日定時灸艾 後,他便會跑來王五這裡觀看,聽說偶爾還指點王五娘子畫料。」

周時臣心念一動,問道:「田老先生也懂畫坯?」

梁葛嗤笑一聲,道:「懂個屁。都知道他又老又糊塗,誰也沒把他的話當回事。要不是他又病又老,王五多半早將他當作偷師者打了出去。」

周時臣道:「既然田老先生住在醫館,昨晚如何會來了王五家裡?」

梁葛道:「這老夫可不知道。田水月身上有腿,隨時可以離開。」

周時臣道:「田老先生是哪裡人氏?可有親眷在世?」

梁葛道:「這個,田水月從來沒提過。周公子想知道的話,可以去問借住在那邊瓷庄的叔嫂倆。田水月是跟那兩個人一起來的,葯錢也是那位大嫂原姑代他付訖。不過老夫說句實話,就算田水月昨晚不被人殺死,他人也快要入土了。七十來歲的人了,看情形,生活也過得不好,油盡燈枯,又是病痛纏身,死了反而是解脫。」

他是大夫,早已見慣病痛生死,談起人間疾苦來,竟是出奇的冷靜。

周時臣道:「田老先生原來是跟原姑叔嫂一起來的。正好我有事想問梁大夫,那處瓷庄仍然屬於廣東商人樊高名下嗎?」

梁葛道:「是啊。樊高將宅子委託給老夫看管,我會叫侄子定期去打掃。不過樊高已經好多年沒有來過景德鎮。或許是跟老夫一樣,年紀大了,心情蕭索,不願意再往外跑了。」

周時臣道:「梁大夫最後一次見到樊高,是什麼時候?」

梁葛道:「十年前吧。有一天老夫出門採藥,正好在門前遇到樊高,很是意外。他的樣子頗為狼狽,說是在鄱陽湖遇到了湖盜,船隻、僕從、財物被盡數劫走,只有他一人跳水逃脫。」

周時臣道:「可還記得具體是哪一年?」

梁葛道:「這個老夫倒是記得很清楚,就是都幫窯主崔國懋過世的那一年春天。樊高來到景德鎮,並不是特意來買瓷器,而是崔國懋病重後寫信給他,說想臨死前見老朋友一面,有重要事情商議。樊高為此專門趕來。可惜運氣不好,沒見到活人。他人到的時候,崔國懋已經死了。樊高因而很難過,長吁短嘆,一句話也不說,我從來沒見到他那樣過。後來他連招呼都沒打就走了,以後再也沒有來過。」頓了頓,又問道:「咦,奇怪了,周公子一大早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又問東問西,到底出了什麼事?」

周時臣見院子外已聚集了不少聞聲趕來看熱鬧的人,便拉著梁葛離開,途中說了樊高瓷庄掘出兩顆人頭之事。

梁葛聽說徽窯窯主陳仲美妻子江若蘭昨日遇害,連說了三聲「可惜」,這才道:「世上當真有案中案這等事?瓷庄就在醫館隔壁,老夫竟然不知昨夜發生了這麼多事。」

周時臣道:「何巡捕沒有張揚,掘出了人頭,就帶著兵卒走了。」

梁葛咋舌道:「院子里挖出了人頭,那對叔嫂居然還敢住在裡面?嘖嘖,當真是不信邪的人。厲害,厲害。佩服,佩服。」

周時臣道:「是梁大夫將樊高瓷庄租給年二叔嫂的嗎?」

梁葛道:「是我那侄子梁郁自作的主張。原姑的病很重,不是一時半刻能治好的,需要定期施針,得在鎮上住上好幾個月。一般病患都是選住在醫館客房,雖然簡陋些,可就醫方便,價格又比客棧便宜得多。但年二叔嫂似是很有錢,不想住在客房大通間。嫂嫂說住客棧,小叔子不同意。他二人在外面悄悄商議,正好被我侄子聽見,便做主將隔壁瓷庄租給了他們。等到年二叔嫂搬進去後,老夫才知道經過,也不好立即趕人出來,乾脆就算了。還想著等樊高再來景德鎮,將租金還給本尊便是了。」

忽聽到背後有人叫道:「阿葛。」

梁葛是本地人氏,在鎮上行醫多年,雖有些老頑童性格,卻受人敬重。旁人平日均尊稱他「梁大夫」,忽聽到有人喊「阿葛」,似是長輩稱呼小輩一般,頗為有趣。梁葛卻是又驚又喜,忙回身迎上去道:「師傅,您老人家怎麼來了?」

梁葛師傅是名六旬僧人,灰色僧袍,白眉白須,看上去極為慈藹。那老僧道:「這些日子在山上采了不少草藥,都曬好了,心想你用得上,正好今日寺里有人來鎮上,貧僧便搭船給你送來。」

梁葛忙接過老僧手中的大布袋,連連賠罪,又道:「有勞師傅了。」忽想到周時臣還在旁邊,忙介紹道:「周公子,這位是教我學醫的師傅……」

周時臣道:「寶積寺惠印大師。」忙上前見禮。

惠印道:「多日不見,周公子可還好?」周時臣道:「託大師福,還好。」

梁葛愕然道:「師傅認得周公子?」

惠印笑道:「周公子曾多次到寶積寺布施,貧僧當然認得。」

梁葛道:「我倒是不知道周公子是個善主。」

周時臣笑道:「我也不知道惠印大師是梁大夫的師傅。」

梁葛顧不上再理會周時臣,忙道:「師傅趕早下山,累了吧?快些請屋裡走,徒兒給您沏一壺上好的茶。」自引著惠印進醫館去了。

周時臣見天已大亮,便徑直來到樊高瓷庄。應聲開門的正是有病的嫂嫂原姑。她見到周時臣獨自到來,很是驚訝,問道:「只有周公子一人嗎?何巡捕和他手下官差們呢?」又指著院角道,「奴家和叔叔遵照囑咐,再也沒有過去踏足一步。」

周時臣道:「我不是為昨晚那件事來的……」

一語未畢,年二急急提著褲子沖了出來,似是剛從床上爬起來。他一臉不快,喝問道:「你們兩個在說什麼?」那情形,彷彿是吃醋的丈夫在嫉妒妻子跟別的男子交談。

周時臣暗道:「這原姑雖然年紀大了,卻仍然美貌可人。大概丈夫不放心她,特意交代了兄弟看得緊些。」心想年二雖然反應大了些,畢竟還算是人之常情,也不以為意,忙解釋道:「我是為隔壁醫館病患田水月田老先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