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紅塵滿眼

標準青花龍缸前寬六尺,後如前饒五寸,入身六尺,頂圓,重達二百多斤。如此龐然大物,泥料的配製、加工、成型技術均非尋常青花瓷器所能比擬。由於坯體又大又厚,乾燥很慢,而入窯前又必須等坯體完全陰乾,因而製作周期漫長無比。整個製作、燒造過程中,經驗十分重要,自洪武設龍缸窯以來,龍缸匠技藝代代相傳,是十分寶貴的財富。

幾家圓器上車盤,到手坯成宛轉看。坯碟循環隨兩指,都留長柄不雕鏝 。

出手坯成板上鋪,新坯未削等泥塗。

鈞陶自古宗良匠,怪得呈材要楷模 。

——龔鉽《陶歌》

出來署廳,剛走上甬道,斜地里忽然奔出一名十歲出頭的男孩指著周時臣笑道:「我認得你,你是周窯窯主周時臣。」

周時臣大為好奇,問道:「你如何會認得我?」

男孩笑道:「你的名氣很大啊。而且你在院子里摔泥巴做坯時,我還趴在牆頭看了半天呢。」

周時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也想學燒制瓷器嗎?」

男孩不答,只笑笑跑了。

周時臣是雜幫會首,雜幫幫眾包含除徽州、都幫之外的地域,亦包括饒州人,而巡檢司的兵卒大多是浮梁本地或附近縣籍,因而對雜幫有本能的親近。負責押送的兵卒蔣大忙告道:「這是宋相公的孩子,名叫宋應星,最愛觀看機巧一類。」

進來獄廳時,只見一名三十多歲的紅臉精壯漢子被剝了衣衫,高吊在房梁下,駐廠巡檢方何正持鞭要打。周時臣認得那紅臉漢子是官窯龍缸匠童賓,性情最是剛直,忙叫道:「方巡檢,手下留情!」

方何回過頭來。他在景德鎮當差已有好幾年了,風土人情皆熟,認出了周時臣,當即哼了一聲,問道:「周公子如何來了這裡?」

周時臣道:「一言難盡。」又問道:「童匠師犯了什麼錯,要勞方巡檢親自動手責打?」

方何道:「童賓燒制龍缸不成,還當面頂撞潘使君,該不該罰?」

周時臣道:「燒成龍缸多看機緣,燒制不成,機緣未到罷了,只需多多嘗試。童匠師是御窯廠最頂尖的龍缸匠,打壞了人,誰來為朝廷燒制龍缸?」

方何極是傲慢,道:「龍缸是皇上指名索要的貢物,耽誤了日期,誰也擔待不起。燒成有賞,燒不成有罰,這是御窯廠歷來的規矩。」

周時臣冷冷道:「果真是這規矩的話,就不會有督工大臣毒殺龍缸匠,導致龍缸燒制技藝部分失傳了。」

標準青花龍缸前寬六尺,後如前饒五寸,入身六尺,頂圓,重達二百多斤。如此龐然大物,泥料的配製、加工、成型技術均非尋常青花瓷器所能比擬。由於坯體又大又厚,乾燥很慢,而入窯前又必須等坯體完全陰乾,因而製作周期漫長無比。窯的燒成周期也比普通瓷器要長,需溜火七天七夜。所謂溜火,就是將火燒得既小且緩,使坯體中的水汽漸漸乾燥,再緊火,即用大火燒兩日兩夜。等到裝燒龍缸的匣缽 紅了又復白,前後通明透亮,方才止火,封住火口。冷卻十天後,再開窯取出成品。整個製作、燒造過程中,經驗十分重要,自洪武設龍缸窯以來,龍缸匠技藝代代相傳,是十分寶貴的財富。

嘉靖年間,青花瓷器登峰造極,御窯廠龍缸燒制技術也達到從所未有的巔峰。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御窯廠一舉燒出十二口青花龍缸,顏色鮮美,獨具神韻,歷代龍缸無可與之匹敵。督工大臣欣喜若狂,運龍缸回京領賞前,特意擺下酒宴,請主燒的龍缸匠飲酒。

席間,督工大臣問龍缸匠道:「匠師藝高技絕,燒制出如此精美的青花龍缸,可謂勞苦功高。不過我想多問一句,等我走後,若朝廷另派他人督工,是否還能燒出更好的龍缸?」龍缸匠不解其意,回答道:「藝無止境。」

督工大臣為占不世奇功,竟然暗中派人在龍缸匠酒杯投放毒藥,將其毒死。由於龍缸燒造全是手工操作,全憑經驗和直覺,多年的經驗積累才形成了一定的技藝,全憑師徒手把手相授,代代相傳。那位龍缸匠含冤而死,許多寶貴的秘技亦隨之而去。

由於這位督工大臣的一點私心,伴隨著一條性命的代價,龍缸燒造倒退了整整一個時代。兼之蘇泥勃青青料漸已絕跡,自那以後,景德鎮再也未能燒出精美的青花龍缸。萬曆皇帝因為百年後需要用到龍缸,督造龍缸甚急,又認為地方官員督造不力,這才委派了心腹太監潘相來管理御窯廠。然潘相一介閹人,既不懂工藝,更不知工匠疾苦,只知奉迎討好皇帝固寵,日夜催逼,鞭打工匠如家常便飯。殊不知當今童賓等人未能學全前代龍缸匠燒造技藝,許多工藝流程都要靠自身重新摸索,區區二三十年,又怎能比得上前代數輩人的努力?

方何自是知周時臣所指,一時噎住,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頗下不來台,喝道:「周時臣,你只是個普通民窯窯主,竟敢管起我們御窯廠的事?」

童賓忙道:「周公子,多謝你仗義為我說話,你不必再理會。」

方何料想周時臣不會無緣無故地來到大獄,又見其身後跟有押解的兵卒,便問道:「他是犯了事嗎?」

兵卒蔣大忙告道:「聽說是周公子殺了人,陳通判命先將他收監,等到浮梁縣衙官差到了,再開堂問案。」

方何這才留意到周時臣衣衫上的血跡,哈哈一笑,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來,正想著要趁機整整對方,忽聽到有女子聲叫道:「方巡檢!」

獄廳門口站著一名二十來歲的青衣女子,英氣勃勃,頗有男子氣概,正是攣窯世家魏氏的唯一傳人魏希光。她既是魏氏僅存在世者,也是結窯技術的唯一傳人,連遠在北京紫禁城的萬曆皇帝都知道她的名字,特意下旨將她以重金聘入御窯廠。有這一層關係,素來作威作福的礦稅使潘相見了她也是客氣三分。

方何料想魏希光尋來,必是為龍缸窯補窯用料一事,不敢怠慢,忙舍了周時臣等人,小跑過去道:「娘子怎麼來了這等污穢的地方?有事找我,派人喊我一聲就行。」

魏希光低聲說了幾句什麼。方何忙道:「好,我這就去辦。」一時再也顧不上責罰童賓,便道:「來人,將童賓用大枷鎖了,餓上三日,看他還敢不敢再對潘使君出口不遜。」又狠狠瞪了周時臣一眼,這才匆匆去了。

獄長名叫陸新,命獄卒將童賓解下來,按照方何吩咐釘了大枷。那大枷有三十斤重,手頸相連,童賓身材魁梧,壯健有力,一套上沉甸甸的包鐵枷板,也被壓得彎下了腰。他勉強挺了挺身子,儘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收監登記時,陸新聽說周時臣是殺人嫌犯,亦不敢怠慢,取來手銬腳鐐,歉然道:「周公子,實在得罪了。按慣例,殺人犯是要釘大枷的。你是好人,常常照顧小的全家,大枷就算了,可鐐銬小的不敢給你松。不然被長官看見,小的怕是連飯碗都丟了。」

周時臣點點頭道:「動手吧。」

陸新便命獄卒給周時臣手足均上了重銬。正待解進牢房時,本已離開的魏希光不知為何又折返回來,叫道:「幾位大哥請稍候,我有事找周公子。」

魏氏攣窯為不宣秘技,其結窯所用泥漿配方獨特,稠如糖漿,黏結性能極高,每黏磚一塊,只需按三下,即緊黏不動,且多年不會脫落。其窯高低、寬窄、大小、深淺,以及火堂、火眼、火尾位置均有講究,而這一切都深埋在魏氏的腦子裡,做事時全憑感覺。都昌余氏曾千方百計地偷師,也只學得其形,不得其神。而今都幫余茂盛雖涉足攣窯業,然鎮上公認,即便是用了百十來年的老魏窯,也比都昌人新結的火窯要強上百倍。

然魏氏人丁不旺,到魏希光這一代時,她竟成了獨女。其父連納五妾,依舊未能生出一子來,於是她便成為魏氏的唯一後裔。魏父也不得不打破「傳男不傳女」的祖規,將技藝傳給了女兒。魏希光學得了攣窯技術,但終身不能嫁人。年紀輕輕,又明艷照人,卻要面對漫長的孤獨人生,頗令人同情。自魏父死後,全鎮上下均對這名將要獨力承擔家業的女子懷有一份莫名的情感。

魏希光性格沉靜,平日沉默少言,然做事卻毫不含糊,攣窯技術不在其父之下。後來更是發生了一件大事,令世人對其刮目相看——

歷來御窯廠龍缸窯開窯之時,都要以處女祭窯 ,據說可以得精血之氣。某日,魏希光受僱到御窯廠補窯,正好見到一名少女被五花大綁,要抬進火窯燒死。一旁圍觀者如堵,沒有一人阻止。

魏希光忽然義憤填膺起來,衝上前奪下少女,大聲告知眾人說:窯房之精要在於四壁,只有四壁高低大小合適,火氣方能矯如游龍,燒出有靈動氣韻的瓷器。

旁人為魏氏氣勢所震懾,竟沒有人出聲。她是攣窯權威行家,身後是魏氏三百年不墜盛名,也沒有人敢當眾質疑她的話,少女由此得救。

當時的浮梁知縣聽說後,特意上書向朝廷奏報此事。萬曆皇帝由此知道了浮梁魏希光的名字,對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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