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六章

戴維坐在寂靜的卧室里,背靠床頭板,大腿上散放著文件和檔案。牆壁剛被粉刷成淡紅色,窗外棕櫚樹枝葉搖曳。他看著映射在床底牆邊的搖曳光影,突然強烈地感到電話就要響了。鬧鐘滴答滴答地在走,他盯著上下擺動的樹影,輕聲地呼吸等待著。

電話終於響了,他把正重讀第二遍的康諾利文摘放在一旁,拿起聽筒,以出奇平靜的聲音回答:「喂,克萊德嗎?」

電話那頭的嗓音低沉慵懶,並帶著咳痰聲:「你看到,你看到我留給你的東西了嗎?」

戴維聲音十分鎮定:「是的,那又怎樣?」

短暫的令人困惑的沉默。

「如果你認為偷偷溜進我家,殺死一隻金絲雀會使我不安的話,你得改變一下你的想法了。克萊德。你恐怕得多做些事來恐嚇我了。」

克萊德喃喃自語:「從門往回走。三步,兩步,三步,兩步。從門口走回來。」隨即他安靜下來,許久,正當戴維認為克萊德已經掛斷電話時,他說話了。

他低吼著:「我要讓你發抖,我要讓你求饒。」

「那就試試吧。」戴維說。

克萊德吐痰的聲音從電話那邊清晰地傳了過來。在他再次開口時,聲音異常平靜:「事情要變糟了,更糟了。」

一陣寒意從戴維頭頂穿過身體直達腳跟。太好了,他暗想,那讓我們玩玩吧。

電話掛斷了。

他的心怦怦直跳——血直向上涌。

不一會兒,埃德回了戴維的傳呼。戴維只是簡單地說了一旬:「太好了!」三分鐘後,埃德打電話過來,「他是在威尼斯和林肯兩條街的雪佛龍地段用付費電話打的。那兒是克萊德的老窩。」

「什麼,他還沒離開那個地區?我現在得給耶爾打電話,馬上趕過去。」

「你打電話想說什麼?就憑一個非法的追蹤電話,你就有理由讓人相信這個逃犯是在加油站打的電話嗎?不要害了幫你的人,施皮爾。這是我們的交易。」

「那我們該做些什麼呢?」

「首先冷靜下來。我們仔細想一下,從這個電話中搜集到什麼新的信息。」

戴維開始想抗議,但是忍住了,因為他想起上次埃德曾帶他做同樣的事,最後確實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情況。

「好吧……也許他正藏在付費電話亭附近的地區。」

「為什麼?」

「他的面孔在過去的一周內曾六次出現在《洛杉磯時報》的封面上,再加上在通緝令上已詳細通報了他車子的情況。現在是白天,他不會冒險出來。離藏匿處越遠,被發現的危險就越大。」

「除非他知道電話被追蹤了,故意誤導我們調查的方向。」

「對,」戴維說,「那是有可能的。」

「還有呢?」

「他說話不再含糊不清。這說明他很有可能沒有再吃鋰了,就像我們假設的那樣,所以他的血壓一直在下降。那會使他的身體變得更有危險,因為他身體的平衡問題將會消失。他會像我們推測的一樣能跑得更快,駕駛得更好。甚至,那會使他在心理上更具威脅性,因為鋰在減輕暴力傾向方面所體現的益處——如果曾有過作用的話——現在已不復存在了。」

「也許他加滿油箱了,」埃德補充說,「這可以解釋他為什麼會在加油站。我們假定他身元分文,但是如果他有,你或許應該看一下這個地區最新的房屋租賃情況。」

「他煙癮很大。如果他冒險出來加油,那麼他很有可能同樣會冒險去買煙。我會帶著印有他相片的報紙去那一地區的便民商店問問,當然還有加油站。我要給耶爾打個電話,那樣我就有充足的理由在那一地區抓人了。」

「如果你發現克萊德,你打算怎麼辦?」

「說服他投降。」

狹小的混凝土倉庫里很冷,冷得克萊德只得蜷縮進車子的前座,坐在被香煙燙過的座墊上。他臃腫的臀部緊緊抵著駕駛室的門,冰冷的手槍抵在臉頰上。這兒距海遙遠,催人人眠的海浪聲淹沒在電纜線的嗡鳴聲和過往車輛的呼嘯聲里。然而寒冷卻離得如此之近,昨夜它悄悄襲來,肆虐過威尼斯的大街小巷,帶來一場彌天大霧。

克萊德翻轉身體,哼了一聲,把胳膊墊在頭下面。他身體移動時發出的聲音透著失意和憤怒。他走下車子,在周圍繞了幾圈,然後從手套盒中拿出一盒萬寶路香煙,抽出兩支吸了起來,直到紅紅的煙頭燒到嘴唇。他用手槍頭撩起髒兮兮的短袖衫,盯著胸口被鹼灼燒留下的疤痕,疤痕看上去十分恐怖,白色的死皮沿著邊緣脫落,但是傷口恢複得很好。

他打開箱子,看著自己儲存在裡面的雜物,外科手術用具,醫務人員備用的一套工作服,一個裝液體乾燥劑的容器。他擰開容器的蓋子,聞了聞裡面的鹼溶液,然後把它放在地上。在一堆拆輪胎棒和臟毛巾中翻來翻去,他終於找出一個硼硅酸耐熱玻璃燒杯。克萊德猛地關上箱蓋,然後把燒杯和乾燥劑放在蓋子上面。倉庫卷閘門的兩根粗粗的金屬滑槽橫穿天花板。他在其中一根上繞了一圈繩子,並在繩圈的一頭懸了一個臨時代用的張口器。這是他醫治畏懼心理的處方。

他的電話這時應該已經把戴維引來了——一個電話追蹤,或者至少打電話者的身份會在他最後一個電話結束後暴露。克萊德從汽車后座找回手槍,向倉庫卷閘門走去。他的皇冠車的前部保險杠離門只有幾英寸。屋外陽光像一條閃著金光的小河流淌進來,他盯了一會兒射進來的光線,表情時而獃滯,時而微笑,然後看了看屋外的情況。在門的搭扣上掛著一把號碼鎖,克萊德為了進到倉庫里來已經用鐵塊把它砸壞了。這是個誘餌。

他眯起眼瞟了瞟從白色石英沙礫表面反射過來的明亮光線,又看了看這一排帶有橙色金屬門的車庫樣式的四四方方的屋子。這一排倉庫的盡頭是一家便民商店的後門。一個已經開裂的大幅的招牌掛在柱子上——波皮的私人倉庫。箭頭指向馬路以吸引開車路過的人。街道的對面,在雪佛龍車站的加油泵旁,汽車擁擠著排成一行。

當克萊德發現了一輛黃綠色的賓士汽車時,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皺了一下眉,臉部鬆弛的皮膚馬上在眼睛周圍折起褶皺。這輛汽車的車身上印有「煙灰洞」字樣。正好符合預計的時間。克萊德看著車子開進了停車場,嘴唇輕微地蠕動,似乎在反芻剛吸進的煙草味,他的手緊緊握著槍托。

戴維下了汽車,朝便民商店走去。他停頓了一會兒,眼睛掃過那一排倉庫。克萊德興奮得輕跳了起來。克萊德安靜下來,他肉鼓鼓的手悄悄穿過卷閘門的空隙,從搭扣上把那把已壞的號碼鎖拿下。

他輕輕地把卷門放到水泥地面,然後緊緊地抓住門內把手。用整個身體的重量抵住了房門。

他在黑暗中等待著。

便民商店櫃檯後面的少年一臉敵意,幾乎不肯費心去看照片,就說他從沒見過克萊德。戴維生氣地走出商店。雪佛龍街上的一個工人也很不友善——他只是在新聞中認出克萊德的照片。突然戴維在路邊發現了一輛破舊的皇冠汽車,他的心跳立刻加速,但當他走近細看才知道那不是克萊德的車。

「波皮的私人倉庫」這個招牌再一次吸引了戴維的目光。他穿過停車場,嘎吱作響地走在石英沙礫路上。

這排倉庫每一間門的底部都有一個上了鎖的搭扣,只有一間是例外。戴維朝它走去,在卷閘門前蹲了下來。搭扣背後的油漆有一部分已脫落成碎片,好像是被鈍物撞擊所致。

戴維抓住門的把手向上猛拉,但它紋絲不動。他只好蹲下來再試了一次,還是拉不動。很有可能是被卡住了。

他走回到他的車子旁,斜眼瞟了一下,假裝沒有看見從門底部傳來的目光。

開車到皮爾遜之家只要幾分鐘。就像戴維估計的那樣,克萊德的住處離這兒很近。他把車停在路邊,下了車。

在這幢樓旁邊是個廢棄的停車場,到處是碎石沙礫和碎玻璃,戴維走在上面,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樓上窗戶的窗帘後面一個人影在晃動,是萊拉在跳舞。

戴維走到這輛燒焦的車旁,一時衝動就鑽了進去。他猛力關門時,一個手套盒掉了下來,蓋子開了。裡面堆滿了煙頭。都是兩支兩支連在一起——克萊德就是這麼抽煙的。戴維的心跳一陣加速。

戴維抬頭看了看窗帘後萊拉那難看的舞姿。她曾說過:「有時他從車裡朝我看。」對朗達·德克爾過去錯誤的理解和誤導,他都表現得很友善和剋制。

現在他可以肯定就是這輛車,就是這輛破車。戴維從希爾頓店跟蹤克萊德到這裡的那天晚上,他就躲在這輛車裡,這不是偶然,這兒就是他的藏身之地。

在克萊德坐在這兒,盯著他童年的家時,他頭腦中掠過的會是一些什麼樣的陰暗想法呢?一定在痴心妄想。就在那間卧室里,他曾經看著女孩子們跳舞,也曾經把一些男孩懸吊起來,從他們的恐懼中得到樂趣。

車裡充斥著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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