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章

克萊德吃的藥片越來越多,但是這些藥片卻不像書中說的那樣起作用。他大多數時間都是躺在床上,除了起來喝水、撒尿,就是用那口髒兮兮的鍋重新熱點豆子吃。他也不再喂那隻貓了。他每次小便都留在瓶子里,並在每個瓶子上仔細地標明日期和時間。

他把臟床單都集中起來,像一個球一樣夾在兩腿之間,然後坐在床上,面向窗戶,從大罐子里撈出泡菜嘎吱嘎吱地嚼起來。之後又歪著大罐子,喝起酸酸的綠顏色泡菜湯。這些湯在他的嘴唇上留下像魚肚一樣的灰色,而他的左手一直到手腕上沾得到處都是。

他把鏡子靠在他的床邊,這樣就能看到自己的形象了。他對自己微笑,自言自語。他認真地練著,並且用的還是一種輕柔的聲調。他伸手去摸那水滴斑斑的自己的影子。有時候他的嗓音會被電視里的哼哼聲和呻吟聲淹沒。

晚上,幾個姑娘從他的窗前走過,她們的笑聲飄進了他那骯髒的套間。他四顧一下,眨了眨眼,彷彿是第一次見到這個房間。有凹洞的木桌桌面上堆的是小山似的臟衣服和許多分成兩半的膠囊。火爐上方的牆壁上到處沾滿了油垢。

他傷心地哭了,喘不過氣來,眼睛漸漸眯成了一道縫,然後站起來,穿著那件白色襯衣,站在房子中間,接著又套上了寬鬆的工作服褲子和他那雙黃色阿迪達斯牌運動鞋。四處搜尋一番,他又在床底下翻出一件扣好的舊襯衣,抖了抖上面的貓毛。他把它放在床上,用他腫脹的手盡量把它抹平展。

他穿好衣服,對著鏡子照照自己,又按照後來流行的樣式系好領子。他又練習著微笑,然後低聲自我祝福了一下。廚房冰箱上的罐子里裝滿了零錢,他把零錢都倒在地板上,從眾多的便士里找出僅有的幾個銀幣。

他離開住所的時候鎖上了三道門鎖。

街頭轉彎處的酒吧有著染上了色的窗戶和一個破舊的綠色遮陽篷,他拖著腳步走進裡面,眼光始終沒有離開地面。他費了好大的勁坐上了吧台前面的位子,把手放在了上面,但是低頭看了看自己浮腫的手,又把手挪到了腿上。

年紀稍大一些的一個酒吧招待員走到櫃檯前問:「要些什麼?」

他低下了眼睛,將放在袋裡的手攥成拳頭說:「水,兩杯水。」

她發出一種失望的聲音說:「我們這裡不是福利社,如果你不打算點什麼,就請離開。」

他那帶著麻點的臉頰霎時紅了,他的上衣緊貼著他的耳環,衣服上都是汗漬。

「對不起,我只是渴,太渴了。」

「那就要杯啤酒,」她一邊嘟囔著,一邊從水龍頭上接滿了兩杯水。

一個迷人的金髮女郎坐在隔著他兩個位子的地方,臉兒向著她的女伴。突然一杯水被重重地放在他面前的吧台上,他嚇了一跳。

這個招待員看見他被嚇了一跳,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你隨便喝吧。」接著又去招待別的客人去了。

於是,他就這樣一個人獨自坐著,坐在吧台前的凳子上,喘著氣,自言自語地從三倒著數。

他喝了一杯,接著又是一杯。

他的拇指嚴重地凹陷,越來越痛,皮膚開始變紅,就像指頭上有一個倒刺。他咬著牙暗自擔心了一會,頭低下來偷看了一眼右邊的那個女郎。伴隨著腕上手鐲一陣清脆的撞擊聲,她轉過了身來,因為她朋友的一個玩笑讓她啟唇微笑,這時她看見了他。

她的臉色陡然變了,眸子中的光亮消失了,嘴唇緊閉,並且厭惡地上揚著,看上去像是皺著鼻子。

她的眼睛似乎在說:「你有什麼資格看我?」又似乎在說:「你是糞土,腐爛發臭。」還彷彿在說:「你還配在這裡與我們為伍?」

他趕緊把目光收回到吧台上,手遮住額頭,躲過她的目光。

「討厭。」她說。

他的背上被重重地一拍,一個男子的聲音響起。

「這位女士,是不是這個傢伙在騷擾你們?是你在騷擾這幾位女士嗎?你這個傢伙,喂,你是不是該走到洗車房去沖一衝?」

一陣鬨笑。

「怎麼回事?你難道在別人問你話的時候都是沉默的嗎?」

克萊德的嘴唇動了動,但還沒有發出聲音。最後他說:「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他站起來,能感覺到那個高大男人的存在,然後跌跌撞撞地向門口走去。

「醉鬼傻瓜。」那個女郎說。

走到門口的時候,他聽到剛才那個男人正在向兩位女士做自我介紹。

斜靠在燈柱和信箱上,他決定向離他住所有一個半街區遠的希爾頓店方向走去。

他買不起一條煙,所以只買了一包,在櫃檯前當著一個灰心喪氣的人的面點起那些硬幣。這時,附近教堂的鐘聲響起,聽起來特別響。

他返回那個酒吧,盯著裡面的人,透過黑乎乎的窗戶大膽地瞟著。幾個星期以前,他還在忍受歧視,沉浸在黑暗之中,但是不會再有了,現在他一定要做到,需要有人來給他個說法。用他們的痛苦來回答。讓他們害怕。

他在黑暗的窗外徘徊,他的嘴唇也隨著疾馳的思緒在抖動,他不知不覺地來到那座兩層樓的房子前,這是智力遲鈍的成年人住的地方,不再是他自己住的地方了。

他舔了舔厚厚的嘴唇,發出召喚的聲音。

過了一會,他不知不覺來到雪佛萊牌汽車的保護板底下,坐在用碎紙板拼湊成的駕駛室的座位上。他注視著前面的房間,等待著夜生活的來臨,等待著她下樓,發現他所乾的事。

他掏出一包煙,一次點燃起兩根。

樓上的燈亮起來了,還是在等。後門開了,她出現了。還是穿著那件女招待的連衣裙褲,扎著高高的馬尾巴。

他在車上輕輕地搖晃了一下,手緊緊地抓住破損的方向盤,向著裡面張望。

瞳仁轉動一兩下,但是辨不清方向。

隨著一陣急促的口哨聲,她從走廊上下來了,感應燈依次亮了起來。突然,她驚得倒吸了一口氣,雙手拍打著臉。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透過擋風板裂縫上的蜘蛛網,他看到她的眼珠。

一條髒兮兮的小狗躺在雜草叢生的地上,它的頭和脖子扭在一起,血水從受傷的喉嚨底部汩汩流出,骨頭已經戳出皮膚了。

她的嘴大張著,微微發顫。她癱倒在地。他開心極了。以她的眼淚當酒。

他從雪佛萊車子里鑽出來,猛地隨手將門關上,她一直盯著那堆毫無生氣的皮和毛,根本沒有注意到他正跌跌撞撞地朝她走來。

她的手顫抖著,伸向那條狗,安撫似的撫摸著它的枯毛,將毛蓋在它的肋骨上,一邊撫摸,一邊在激動地喘著氣。

他站她的上方,高大挺拔,燈光在她的臉上投過他的影子。她縮在她的織有兔子裝飾的長袖棉毛衫里,但是終於仰起臉望著,哭了起來。她聞到金槍魚的味道。屋內傳來了響聲——裡面的門猛地關上,再就是一陣急促腳步聲。

他跑了,拖著腳步穿行於雜草和破瓶子之間,身後是人群和燈光。他呼吸加重,像動物的咕噥聲,聽起來很費勁,有種啜泣的感覺。他轉過高大的身影,從沒有上鐵條的柵欄縫隙中擠過去,然後搖晃著向家裡走去。臉上已漲成深紅色,幾乎和濺在扣得好好的襯衫上的狗血很協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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