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克萊德縮著脖子走著,彷彿他可以把頭縮進脖子里似的。一頂條絨布帽子遮著兩隻眼睛,雙手漫不經心地插進了口袋,鬆開的鞋帶從他那髒兮兮的白色阿迪達斯牌橡皮底帆布鞋上拖下來,他漫元目的地在威尼斯大街上遊盪著。

街上空蕩蕩的,卻還充滿著生氣——居民像林中動物一樣回到家裡去了。克萊德獨自走著,投射出寬大的人影,腳下帶著薄薄的一層油膜。一股氣味從他溫暖的肌膚上飄散出來——不是典型的身體上的氣味,而是一種難聞的、腥臭的,一種不斷來自毛孔的氣味。

一輛小汽車開了過去,克萊德從公寓窗戶反光的一閃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像——一個寬闊厚實的人,面頰紅潤,長著一顆保齡球般的頭。他頓時變得僵硬起來。夜晚的露水在他的雙肩周圍就像一條冰圍巾一般。他走了幾個街區,臉上的肌肉漸漸鬆弛了,之後他坐在一個廢棄的門廊上哭了起來。他的哭泣在感情上是強烈的,時間上延續得很長。他以肉滾滾的手使勁地擠壓著自己的眼睛,直到指甲磨到眼眶的骨頭上。

微風很快吹涼他的面頰。他摘去帽子,把一張紙幣折了又折,直到它彎成一個鬆散的u字形,做成帽檐。這樣保護著眼睛,讓他更舒適了。

一雙紅色淺口皮鞋出現在他前面的人行道上。那腳趾甲塗成粉紅色,形成反差,很不協調。

「嗨,寶貝呀——寶貝。你看上去很孤單。」

「不孤單。」他的聲音由於哭泣流出鼻涕而仍然顯得厚重。

「什麼,孩子?別跟我總是咕咕噥噥的。」

「我並不孤單。」

「讓我們散散步吧。星期二晚上最後一天特價優惠。」

他的頭伸到雙臂之下,藏了起來。兩腿伸直。

「媽的,笨蛋。」她打掉他的帽子,他很快抬起手臂,像要迴避攝影師一樣。他的肥肥的手在人行道上亂找帽子。她一邊大笑,一邊把頭往後一甩,一條腿緊緊站住,另一條腿在膝部不停搖動,拳頭停在翹起的臀部上。

克萊德一把抓過帽子,使勁將它戴上,並不想將它弄平直。她的笑聲就像一群長著翅膀的昆蟲一樣尾隨他飄上街道。他往前走著,雙肩彎屈,頭低著。他的嘴嘬著,似乎他的自我厭惡有著一種情趣。他左手的拇指和另外幾個手指互相扭動、擦拭和輕彈,彷彿有什麼東西包著它似的,因此他需要將它擦去。當他和那個女人相距幾個街區時,他的身軀才漸漸挺直些了,他的跨步也大膽些了,一步步向家中走去。

他所在的街區有一幢樓已經拆了,留有燒焦痕迹的皮卡車殘骸還立在樓房間的雜草和瓦礫之中。克萊德拆開萬寶路的煙盒,點了兩支煙,同時吸著。什麼人在通常是駕駛員坐的彈簧墊上放上一大摞周報,他坐在上面,雙手放在破舊的輪胎上。煙霧籠罩著他的頭部,拂過他面頰上的麻點。他的瞳孔猛然左右地閃動了幾下。

透過裂開的擋風玻璃看到那失修的兩層樓房,現在那是弱智成人之家。正在變成棕色的微不足道的一排龍嘴花排在下垂門廊的一邊。他等待著,注視著樓上大的窗戶,多數窗戶已經透出夜晚的燈光,表明那裡存在著生活。上星期,他見到兩個居民在床上扭打,誤認為是一場暴力行為。好幾個月來,他在弱智成年人的房子里見到許多奇怪的事情。他的失眠症一直讓他有許多小時無所事事形成的空白需要填補,每天一次的漫遊一直持續到第二天。

他從口袋中掏出質地蹩腳的錢夾,把它放在汽車的儀錶板上,這樣他可以產生艷羨之情。那一卷錢大都是皺巴巴的一張一張的塊票。煙一直抽到煙蒂快要燒到手指頭了,才在手套箱里把煙頭捻滅。

閉上眼睛,他喃喃自語:「三,二,一。三,二,一。」

在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樓上一間房子的燈亮了。

過了一會兒,後門打開,一個三十多歲的胖婦人走了出來,迸到旁邊的一個院落里。她穿著一條粉紅色的連衫褲,前面縫上一隻肥大的兔子,腳上穿著雙拖鞋。她想吹口哨,可是吹不出來。這女人面頰紅紅的,眼睛帶著哀愁,一蓬凌亂的頭髮從花卉頭飾之中突伸出來,使人看上去像個發育過於成熟的孩子。

在她離開門廊的時候,感應燈在地面上投射出一片小圓錐體似的光。她的雙肘緊抱著,輕輕地鼓掌,還想吹口哨,儘管發出的是極其傷感的噪音。

一條長相難看的狗,根根肋骨透過粗糙的灰毛顯露出來,鼻子向這座房子的遠處角落嗅著。她向狗揮揮手,又手臂僵硬地拍拍巴掌。那條狗一瘸一拐地小跑過來了。

狗跑近了,蹲在那個地方吼叫著,露出令人驚奇的一排完好的牙齒。女人在口袋中摸著。終於掏出一條像拳頭大小的微濕的金槍魚。一塊魚肉從手指縫間掉了下去,狗在地上嘎嘎地將它吃凈了,舌頭在地上來回舔動著,就像粉紅色的蛞蝓。

在小汽車的車門砰地關上的時候,那狗緊張了,又閃回到房子周圍。她抬頭望見克萊德又走近了些。

「在幹什麼?」他又走近了些,那暗淡的游廊上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

「噢,是你呀。」

她那近乎完美的圓眼睛似乎像紐扣般嵌進她臉上那柔軟的肌膚里。她的面頰顯著未經修飾的紅潤,嘴部有些褶皺。裝飾在她大腿上的另一隻兔子,露出白色閃光金屬片裝飾的牙齒在微笑著。

「嗨,寶貝呀寶貝,」他說,他從錢夾的邊上拉出薄薄的刀片,故意帶著不經意的姿勢又把它關上了。

「喂,」她緊張地向那條狗消失的方向瞟了一眼,「你不會傷害我的狗吧,是不是?」

四個金屬數字嵌進牆裡,標示著這座房子的門牌號碼:1711。他用刀刃撬掉其中的一個「1」,把它裝進口袋,又轉回到那個女人那裡。

「你看上去很孤單。」他說。

「你從來沒有在這裡露過面。你一般總是坐在車子里。」

「今晚不是這樣,」他蹲了下來,找到一根棒子,把棒子尖端插進塵土裡說,「我想散散步。」

「我不。我不準備到外面去,」頭上的星星眨著眼,像寶石一樣在閃爍。

「我不想錯過早上的查鋪。朗達會生氣的。」

「別擔心,」他說,「到時候我會送你回來的。」

她提高了嗓門懇求地說:「你不會告訴他們關於我的狗的事情吧。」

他抓了抓腮幫,他那未修剪的指甲把臉上的青春痘摳出血來,說:「不會的,要是你跟我來。」

「哎,」她應了聲,揮動的手臂在她鼻子前面的擋風玻璃刷子上擦了擦。克萊德在她上車後關上門,鎖定了。

「聞不到什麼了。」他說。

「確實是這樣。」

他一把抓住了她,把她擠到門上。他的手指摳進她柔軟的雙肩。

「別這樣。」她說。她凝視著他。他的眼眨了兩下,移開了視線。

他踩著垃圾和舊衣服慢慢繞著房子走了一圈,然後猛地將自己的嘴唇,貼到了她的嘴上。她的嘴溫而干,令人驚訝的是睡了一覺也沒有酸腐的味道。他的雙目緊緊閉上,這是在防她抓他臉時的一招。

相反,她回吻了他,把那豐厚的舌頭在他的嘴裡深深旋轉起來。

他推開她,擦擦嘴問:「你在幹什麼?」

「親你。你不是也親我了嗎?」

她並不看著他。

「你還會告訴他們我狗的事情嗎?」她問。

「是的。」他回答。

她伏著一隻污漬斑斑的枕頭柔聲地哭了。他坐在那兒凝視著地面。她的哭泣不緊不慢地繼續著。

他伸手拖出了一個舊鞋盒子。捆在上面的橡皮筋變得很脆,在他拉開時有一根突然斷了。他又輕輕地碰了她一下,她翻過來側了身,臉又臃腫又難看。

他把鞋盒遞給她。她一邊抽著鼻子,一邊坐了起來,那盒子放在大腿上,她凝神地望著它。

他細細端詳著半月形食指上那長得過大的大拇指指甲,說:「把它打開。」

她把盒蓋去掉,一聞到那股臭氣,她的頭微微向後猛地一揚。

「哇。」她說,伸手進去,她剝去海鷗翅膀上的一根白羽毛把它放在像水晶盤子似的手掌上掂量著。它的翅膀被割開,上面的毛沾上了黑色,還帶著血。

克萊德輕輕把它從她身邊拿走,鋪展開來,羽毛鋪得很開。她伸過手來,拇指順著紋路,摸著最長的羽毛。她使勁拉開翅膀,他就手把這個翅膀交給了她。在她攤開翅膀的時候,她的淚水幹了,然後,把翅膀合上,再放開,再合上。

她似乎並沒有注意到他什麼時候打開了床頭櫃,取出引流管和玻璃大燒杯。倒的時候鹼很快注滿大燒杯,在藍色液體的映襯下,那白色的刻度數字清晰地顯露出來。

他把洗滌劑的容器從床頭櫃取出後又關上了柜子。滿滿的大燒杯孤零零地放在桌子上。他站在它的旁邊,就像全家福中威嚴的家長,指甲壓在有刮痕的木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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