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戴維在膝蓋上將一摞病歷翻來翻去,他躺在調整過的像躺椅一樣的檢查台上,兩隻腳撐著一個婦科馬鐙。他繼續整理著病歷,對第一檢查室的寧靜頗為滿意。

黛安娜撞了進來,嚇了他一跳。

「噢,對不起。沒想到你在……你還在這兒幹什麼?」

戴維看了看錶:21點25分。他並沒有意識到下班後已在那裡呆了一個半鐘頭了。他習慣工作到很晚,寧願呆在急診室那種緊張的環境中,而不願忍受在家中大房子里的孤獨,但是他很驚訝這種習慣養成得這麼快。上班早到幾小時,下班遲了又遲,願意臨時應急加班——這一切都是為了躲避自從伊麗莎白離世後的孤獨生活。他那價值百萬美元的房子很快成為一個人上下班前後的逗留之地。

他望了望眼前的病歷。沒有什麼重要的,沒有什麼緊急的。突然間他感到精疲力盡,思緒很亂。

他捏了捏鼻樑。他鬆開手時,為黛安娜眼中流露的關切感動了。

「我也不清楚幹什麼。」他說。他的胃部發出咕咕鳴響,他和黛安娜聽到後都瞟了瞟他的胃部。

「得了,」黛安娜說,「讓我給你買晚飯去。」

戴維看著他盤中的食物——銀河牌巧克力,吃了一半的雞肉三明治,一小聽蘋果汁。黛安娜咬了一口蘋果,聳了聳肩。

黛安娜微微揚了揚頭,打趣說:「我敢肯定你在結婚之前是個了不得的追求女色的人。」他搖搖頭。

「不是?為什麼不是?」

他聳聳肩。

「我猜想我太喜歡女人了。」他把蘋果汁里像麵包屑一樣的東西弄出來,抹到托盤上。然後說,「我很年輕時就結了婚。」

「你的太太像什麼模樣?」

一張各種想像的網纏繞著他。一個白色的雪團在她冬季穿的羊毛衫上留下污跡。早晨起來後臉上的第一個表情,睡眼惺忪,溫柔嫵媚。他的雙手提起她的婚紗。他想像出他們結婚十五周年紀念日的那天晚上。他兩次撫摸她那黑色連衣裙下的臀部。他們去參加在威尼斯大街的美術館開館儀式,伊麗莎白,作為《洛杉磯時報》的藝術評論員,為商人們和同樣紛爭不已的藝術家們巴結奉迎。幾個鐘頭之後,戴維把她拉到聖莫尼卡聊天室的百葉窗下。在聖莫尼卡那裡,他們坐在賓館的陽台上,握著手,在黑暗中諦聽著海浪拍擊的聲音。

「她的微笑叫我受不了。」他說。

「戴維……」黛安娜向別處望去,「……我是否產生了狂想,認為我們之間存在什麼東西?」

「肯定是精神分裂症。這一定是你在耶魯受的教育造成的。」

「問這個問題很棘手。你為什麼不認真回答這個問題?」

「你說得對,」他說,「對不起。」他盯著他的雞肉三明治,似乎對烘烤食品突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我們出去了幾次……」黛安娜用一隻手緊緊捏住另一隻手。

「就我來說,我不知道我們是在約會,或者只是主治醫生和住院醫生工作之餘的談話。」

「我的意思是我們單獨在一起……我們共進晚餐……但是我們在談損傷、挫傷等撕裂傷。一個主治醫生和一個住院醫生。」他重複說。

「怎麼?」

「我們一直並肩工作,不分彼此。是為了什麼?」

「差不多有三年了。」

「現在有三年了。我很高興培養了你,你是最好的住院醫生中的一位。我把你當做一位同事,不是一個住院醫生。」

微笑的表情消除了黛安娜臉上的不安,不過那只是一會兒功夫。

「我並不知道這一點,」她說,「但是這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瞧……」戴維意識到他的聲音在微微發顫。

「我當然想到關於……但是我不能……我不能……」

「為什麼不能?」

他向後仰靠在椅子上,竭力想要說些什麼。

「黛安娜,我差不多比你年紀大一倍。」

「我三十一歲,你四十三歲。這沒有什麼。伊麗莎白·泰勒嫁的人都比她小二十歲。」

「我在想,她並沒有像對待表演那樣急切。」

黛安娜又擺弄著吸管,撥動著冰塊。

「好的,」她終於說,帶著一絲淡淡的幽默,「為什麼我們不能定一個協議?我不會借口說你又膽小又愚蠢,但是如果我們在社會上交往,就不要再談什麼損傷、挫傷等撕裂傷了。」

她在桌子上伸出一隻手來,他握了握,在坐回椅子之前一本正經地嘲弄了一番。他抱起雙臂,竭力不笑出來。

「那麼你的中名叫什麼?」他問。

「阿利森。」

「你喜歡狗還是貓?」

「狗。」

「你最喜歡的損傷是什麼?」她對他怒目而視,他防衛式地抬起雙手。

「只是開個玩笑。你的家裡人是幹什麼的?他們是大夫嗎?」

「我們並不都是來自能力很強的醫療世家。並不是所有的父輩都能以他的名字來命名宏偉的禮堂的。」

「其實這是為我母親命名的。」戴維說。

黛安娜吹起口哨,問:「在那樣的房子里成長起來的人會像是什麼樣子?」

「飯桌上有許多無足輕重的人。說出手腕上的八根骨頭。十二根顱骨神經。『阿普伽新生兒評分 的五個組成部分,」他翹起頭來,「從1960年到1971年,我的母親是這裡神經病學研究所的負責人,招集了世界上許多出類拔萃的內科醫生——在各個領域——來醫療中心講學和執教。在晚餐時出現幾個得諾貝爾獎的外科醫生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獲得成功的導師和科主任來了……這實在是令人驚嘆不已的。」

「誰的醫術更好些,你母親還是你父親?」

「很難說。他們屬於相當不同的領域。我母親是精神科醫生,我父親是精神病學家。我父親去世時我還小。他得的是前列腺癌。」

「這就是你為什麼要平克頓今天去檢查前列腺的原因了,儘管他還只有三十九歲。」

「我們都有自己討厭的病,我想,」戴維的思想隨著某種推理在馳騁,不知不覺地說,「我母親剛過九十九歲。」

黛安娜點點頭,他感到謝天謝地的是她沒有主動說出什麼陳詞濫調。他一直想與她交流情況,而不是套出同情。

「我母親是個很不好說話的婦人,渾身充滿激情和抱負。我從來沒有見到她失去自製,一次也沒有。」戴維抽出手來捂住臉,那指縫就像百葉窗一樣。

「在她六七十歲的時候,她帶領一個紀律檢查委員會來到這兒。她不得不把一個年輕男性腎病學家叫到她的辦公室來。當面向他提出一個年輕女性對他的指控。當她訓斥他時,他站起來,鎖上門,狠揍了她,打斷了她的兩根肋骨。」他注視著黛安娜細細的眉毛皺起又舒展開來。

「事後我母親惟一感到沮喪的是她缺乏醫學上的判斷能力,不能預料她是在跟一個情緒煩躁的人打交道。」他把兩手放在托盤上,輕輕將它推開說,「那就是我的母親。」

「有很多的期望?」

「很多人在竭力剋制自己的性情中度過他們的一生。我也在竭力完成這一點上度過我的時光。」

「是嗎?」

「當我決定從事急救醫療時,我母親是相當失望的。」

「為什麼?」

「如果說一個外科醫生是個美化了的木匠,一個急診室的醫生就是有自卑綜合症的美化了的木匠,」他笑著說,「正像你了解的,總的來說這並不被看做是最理智的領域。」

「如果你母親看到你在搶救中的表現,她也許會有不同的看法。」她很快低下頭來說,「請原諒我女學生式的熱情。」

「回到那個時代,醫學是另外一回事,正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在我父母那一代,醫生們是第一位的,對於他們來說醫學是一門科學,最不被看重的是藝術。」他從自動售貨機那裡扯過一塊餐巾,把桌子上所有的麵包屑擦到一條清潔線內。

「我母親對我到急診室沒有真正原諒過。這彷彿有點與她作對似的。我父親從來沒有在意過,我認為……我和他總不是那麼親近。他是有魅力的英俊男人,身材高大厚實。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總是對我說,我是他想要我成為的他成年時的那種人。」

戴維對這個記憶微微一笑。突然間,憑著自我感覺,他抬頭望望黛安娜。她的金髮垂在面前,有點遮住眼睛,她把頭髮往旁邊捋了捋。

「天啊,對不起,」他說,「一個晚上老是說我自己。我想,從開始談到現在已經好一陣子了。開誠布公地談了這些話。」

他的兩隻手將餐巾疊成整齊的方塊,她伸出手來抓住他的手。

離開自助餐館,戴維把目光從右邊雙扇門上大寫字母浮雕上移開,這是他的習慣。他不必看就知道上面寫的字:施皮爾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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