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從銀葦 叢中和扇形的棕櫚樹葉後面可以看到那幢現代希臘式的房子。樹葉投射過去的完美的影子映在雪白的牆上。在房屋窗戶之間,黃櫱蔓延依牆而上,光滑而墨綠的葉子像萎縮的翅膀在風中擺動,在前面的草坪上,兩棵巨大的棕櫚樹像交頸相吻的火烈鳥那樣在婆娑起舞。位於布倫特伍德萬寶路大街上的戴維宅第,在日落休閑中心之南,離它只有幾個街區遠。時而經過半獨立式住宅的大卡車會給牆上的油畫帶來微微震動。這座半獨立式的房子似乎有點靦腆,離開街道足有二十碼遠。

5:30,一陣刺耳的汽車喇叭聲把戴維吵醒了。他在暖和的被子下翻了個身,取下耳塞,把它收進床頭的抽屜中。他很快就聽到過往的車輛聲。他想知道哪兒有更有效的耳塞,那樣也許就會使他免除落日大街成天喧鬧的干擾。

他把過於寬大的床放在窗口正下方,這樣可以透過窗戶看到外面的小院子。他不用窗帘遮住窗戶,因為他喜歡被陽光照醒。除了角落那惟一的一把掛白上衣、帶墊子的椅子,整個房間顯得空蕩蕩的。戴維依然睡在床右邊,翻身到中間睡覺他從來都覺得不舒適,所以左邊的床單幾乎還是平展的。

他立馬就沮喪起來,因為他身邊每夜都是空空的。戴維伸過手去夠電話機,撥通了特護部的電話。

「喂,希拉,我是施皮爾大夫,我們昨天送一個婦女上樓了,今天想給她做檢查,她是南希·詹金斯。」

「噢,」希拉大聲地呼著氣說,「天哪,她是那麼溫柔的女人。」她的語調聽上去並不使人振奮。

「她昨天晚上有點起色。」她繼續說,「甚至恢複點意識,和幾個偵探簡短地說了幾句。但到半夜她的情況又有點惡化了,體溫猛升;我們用了攜帶型氧氣袋,讓她能呼吸,並急忙送她去了手術室。」

儘管戴維做了種種努力,那鹼還是起了作用。

伍茲大夫昨天晚上的內窺鏡檢查顯示,南希食道的傷勢十分嚴重。她喉嚨的情況非常糟糕,滲出液粘住了體膜。病灶很深,周圍潰瘍,壞死組織上的黑色水皰就要脫落,或者能夠治癒,或者只好作罷,任由它去,其中食道里壞死的一個黑點終於在夜裡破裂,使得空氣和感染源進入她的體內。

「不幸的是,弗里德曼大夫只好給她做了大部分食道切割手術,」希拉繼續說,「我知道他拉出了一部分腸子來代替食道。」她頓了頓,戴維聽到一張紙的沙沙聲,「小腸?」她說,「為什麼不是結腸?」

「小腸能更加積極地蠕動。」戴維補充說。

「噢!」他可以聽到這個護士在長時間停頓時的呼吸,「我們已經盡到一切努力了,」她說,口氣里更多的是傷心,而不是申辯,「你知道,每個人對她都真正做到了寸步不離。我接了許多詢問她情況的電話。護士,化驗員,大夫,記者,每五分鐘就打來一次……」她沉默了,在她再次說話時,憤怒的語氣讓戴維吃驚:「哪個雜種居然干出這種事來?」

「嗯,」戴維避開問題,說,「很高興你在照顧她。」

「是的。」希拉又嘆口氣說,戴維聽到話筒在她面頰邊摩擦的沙沙聲,「和你說句老實話,大夫,我已經厭煩再通報她的壞消息了。消除苦難對於生存來說真是夠嗆。」

他用一隻手揉著眼睛說:「就假裝你是信息諮詢部的人好了。」

她輕柔地笑了起來,笑得很坦誠。他說了聲再見就掛了電話,然後盯了一會兒電話機。午夜12:03,星期一了,他感到很失望。

到目前為止,就他所看到的,他該不會對醫療急救那麼敏感了。子彈穿透自殺者的頰骨,但大腦卻毫無損傷;摩托車在樹有停止標牌的地方車毀人亡;兒童由於嘴經常挨打以致咬筋被撕開,不再連接上唇和牙齦。但每見一次這種進入急診室十字旋轉門便可見到的事,就能使他長點經驗。經驗是他最有力的支持者和最黑暗的伴侶。瞳孔在擴張。昨天早晨再次證明了這個世界有著無盡的讓人驚奇的事。究竟是什麼樣的病使桃紅色和螺旋狀的人腦潰爛,使一種醜陋的被侵蝕的物體狀態成了另一個人的面孔呢?

走進淋浴室,戴維有條不紊地從額頭到腳趾頭地擦洗著,又洗洗頭髮,並讓熱水蒸了一會兒才出來。他站在白色淋浴墊中央,對著鏡子凝視自己。

從多方面去看,他都是個英俊的男人——並不是外表上顯著或是突出,而是來自他的勻稱的特點,因此招人喜歡。他有一副男子氣的方方的下巴,棕色發亮的短髮蓬鬆地散著。還有著一個帶著明顯弓形的不太薄的嘴唇,一雙淡藍色的眼睛,只是不那麼有趣。從眼下這個距離看,他的眼角皺紋不甚清晰,除非他眯起眼睛。他的脖子比起五年前來似乎少了點堅挺和男子氣。但他還不確定那是不是一種自我陶醉的回憶。他相信他的狀態還不錯,還有點魅力,儘管長得有一點普通。

擦乾了背,他走進卧室,穿上工作服之前,把睡衣放進抽屜里。他從角落的椅子上拿起白色上衣穿上,然後從裡面的口袋掏出聽診器套在肩膀上。他只有每天早上戴上聽診器,才感到輕鬆些。

他步入書房,欣賞那極整齊的書架。鑲著櫻桃木製成的框子的文憑靠在遠處的牆上,最為精美的排在最前,接下來是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哈佛醫學院本科的用拉丁文所寫的實習醫師執照和董事會頒發的急救證書。他的一枚「傑出的臨床講師」勳章有點掛歪了。他用拇指把它理理正。

他轉向一個角落的大黃銅鳥籠子,在揭開籠子上的帘子之前嘆了口氣。那隻摩鹿加鳳頭鸚鵡立即從棲木上驚醒了,它不斷地移著步子。腦袋後面突出一塊明亮的粉紅色鳥冠,奶油色身體的另一側有明顯的鮮艷色彩。

「你好,斯坦利。」戴維平靜地說。

「伊麗莎白呢?」它大聲地叫,「伊麗莎白在哪兒?」戴維的妻子花了三個星期辛勞地教會那隻鸚鵡,如果餓了就叫她。從那時起,斯坦利就只會說這些話。

「到法國南方度假去了。」戴維回答說。

它點著它的頭咬住它胸前的羽毛。腦袋後面伸出的鳥冠就像一把奇特的小扇子。

戴維往鳥籠里的小杯子里撒了點鳥食,有的撤落到地面上,他做了個鬼臉。

他媽媽如果還活著,也許不會高興戴維駕駛一輛梅賽德斯賓士車。在他媽媽心中,這與德國種短毛獵犬以及卡拉揚牌汽車永遠和第三帝國聯繫著。

他路過坐落在維爾希爾的莊嚴的聯邦大廈,隨後開到韋斯特伍德的中心地帶,轉到勒孔特街。他駕駛汽車離得很遠,以避開在穿過醫院的工地時輕型手持式鑿岩機揚起的塵土。一個強壯的工人正揮舞著重型大鐵鎚,砸著一個四英尺見方的廢腳手架。腳手架慢慢地翻轉過來,把一片塵土倒在路上,戴維橄欖色的車子蒙上了一層灰,他打算在下一個沒事的下午去一次洗車房。

他冒出了個想法,於是停下車朝那群工人走去,那個肌肉發達的工人正站在倒塌的腳手架中央,大鎚在他手中揮舞著。他白色的汗衫被汗水浸透了,一個巨大的萬字飾的文身露了出來,從他的鎖骨到胃部覆蓋了上半個身軀,一個黑色的緩刑和假釋監視器用一個厚重的鐵箍縛在他的腳踝上。

戴維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人可能就是潑灑鹼液的人,因為他在附近工作,很容易進入這個救護車停車場,但戴維很快就責備起自己這個毫無根據的第一印象。

「你好,我是戴維·施皮爾大夫,我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醫院急診室工作。」

「齊凱·克勞利。」

戴維注視著齊凱那雙粗糙的大手,並抓住了,指著監視器對他說:「我曾不得不割斷這種東西。」

「我猜不是你的。」齊凱的聲音又粗又亮,符合他的相貌。

戴維笑了:「對,是給一個病人做常規檢查,那時我還是個住院醫生。那一直有點礙事,我就按標牌上的號碼打電話,接線員有點頭痛。」

「那也許是,」齊凱用手捂著嘴咳了幾下:「施皮爾,那是猶太人的名字嗎?」

「有時是的。我想你一定聽說過昨天這兒發生的用鹼液攻擊人的事,我在想……對了,我認為,你處於這個位置,也許看見了什麼?」

「有時是的。」齊凱重複道,「你的案子怎麼樣?」

「是這麼回事,有人看見了什麼嗎?」

齊凱用手指捋了一下山羊鬍子說:「沒有。」

齊凱看上去太自信而不會去承認攻擊南希的事,他的攻擊性會更直接有力,拳打腳踢。如果他攻擊某人,也許會讓那人知道他是在懲罰某人,但是從戴維所了解的用鹼傷人的行為來看,那是可憐膽小的人所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那是有壓抑感的人干出來的。

「你們什麼時候開始工作的?」

「警察已經來了。來調查了,要求提供不在現場的證據。我看出了這一點,我沒有義務回答一個精得像驢一樣的醫生的問題。」

戴維突然覺得自己的疑心十分愚蠢,顯然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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