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幻曲 第六章

接著又過了一個月。

店裡已經恢複了正常營業,老闆用指尖讀著書,門帘也像是鬆了一口氣似地悠哉搖擺,我則是想像著自己肚裡的和菓子,意識逐漸朦朧。這該怎麼形容呢?這就是一般所謂的和平,日常生活中的日常。

一名男子打破了這股日常氣氛。

有位胖胖的男子說了聲「你好」,走了進來。他的年紀看起來介於大叔與老爺爺之間。

他的打扮莊重整齊,身穿黑色西裝。因為體重很有份量的關係,當他的手一扶著我,我立刻就發出嘰咿地聲音,這股沉重甚至讓我擔心起自己的玻璃會不會破掉。

男子嘿咻一聲踩上和室房。

「歡迎光臨。」

老闆請他坐上坐墊後,男子便老實地坐了下來。坐墊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男子的屁股底下。

男子拿出一個看起來很沉重的布巾包裹,「我想要來寄物。」他說。

老闆接下包裹,似乎被物品的重量嚇了一跳,他把包裹擱在膝上,小心地解開布巾。裡面是一個經過裝飾的四角木箱,老闆好奇地用手不斷來回撫摸著。

男子說:「你可以打開蓋子看看。」

老闆一打開蓋子,聲音頓時響起。這到底是什麼啊?這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小鳥在用細小的雙腳,蹦蹦跳跳地踩在鋼琴鍵盤上一樣。

怎麼感覺好開心啊。愉快,愉快。心情好興奮。

雖然想要永遠聽下去,聲音卻在轉眼間停止了。

老闆說:「這是夢幻曲吧。」

「是的。是舒曼(Robert Schumann,1810-1856)的夢幻曲,音樂盒的招牌曲目。」

「你是要寄放這個音樂盒沒錯吧?」

老闆感慨萬千地闔上蓋子,環抱著膝上的音樂盒,一副緊擁不放似地。他好像連平常會問的寄放時間、寄物費用,還有客人名字等招牌台詞都忘了。看來這應該是相當稀奇的東西吧,而且還會發出聲音。老闆因為眼睛看不見,對音樂特別敏感,而且這音樂又擁有讓人心情愉快的魔力。我想老闆他現在,一定還沉浸在音樂的餘韻中吧。

男子說:「我想要寄放五十年。」

「五十年?」

「沒錯。我聽說寄放一天是一百圓。這邊是一百八十二萬五千圓。」

男子遞給老闆一封厚重的信封。

老闆輕輕地將音樂盒放在榻榻米上,接下信封后,看起來好像在沉思什麼的樣子。這也是當然的嘛,這麼大一筆錢,一般人哪裡付得出來。

男子說:「只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我緊張了。該不會是要做什麼危險的事情吧?

「我希望你平常可以拿出來使用,不要把音樂盒收在裡面。想要聽夢幻曲的時候,就把音樂盒放在身邊,轉一轉發條。這就是我的條件。」

這時老闆終於開口了。

「你的意思,是想把這個音樂盒送我嗎?」

「如果我真的要送,我就只會付一百圓的寄物費了。到了明天那就會成為你的所有物,這樣一來,你也有可能拿去轉賣吧。」

「嗯,是啊,是這樣沒錯。」

「如果拿去轉賣,你會得到一筆能買下一間六本木公寓的錢。」

老闆看起來嚇了一跳,說不出話來。

六本木的公寓到底要多少錢?幾萬?幾百萬?不對,還是幾千萬啊?

「這就是這麼值錢的骨董。我希望你能把這東西留在身邊,不要拿去轉賣。」

「為什麼?」

「這是某個人的遺言。」

「某個人?」

這次換男子沉默了。

老闆說:「寄物的時候,我需要知道客人的名字。」

「我叫做木之本亮介。」

這瞬間,老闆手中的厚重信封掉落在地,信封里的鈔票飛了出來。

「木之本先生?不對,你不是木之本先生!」

老闆難得地提高音量。會嚇一跳也是當然的啊。木之本亮介是那個灰色爺爺才對。他不但是店裡的常客,跟老闆的感情也很好嘛。

男子撿起信封,一邊把鈔票放進去,一邊用冷靜的語氣斬釘截鐵地說:「我就是木之本亮介,管家木之本亮介。」

老闆看起來難掩驚訝,他甚至沒注意到男子遞過來的信封。我的腦中也是一團混亂,什麼都搞不清楚了。之後老闆深深吸了口氣,再吐出來。大概是多虧了氧氣吧,他好像突然掌握到什麼關鍵。

「難不成,之前常常來光顧的客人,其實是你的社長嗎?」

咦?

灰色爺爺他是……社長?

騙人!

老闆的腦袋是不是燒壞了啊?

沒想到,男子竟然點了點頭。

真的嗎!

那傢伙明明灰得像只老鼠,那麼單薄纖細,結果卻是社長?

在住院時寫下遺書的社長?

社長假裝成管家往來這裡嗎?

……為什麼?

真正的木之本亮介說:「我是一名管家。我依照社長的遺書,將音樂盒寄放在這裡,並遞交寄物費。這就是我的使命。不過接下來我要說一些額外的事情。接下來的話並不是遺書內容,但我想好好告訴你關於社長的事情。你願意聽聽嗎?」

老闆應了聲「好的」。

門帘在搖擺著,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

「社長去世了。」

老闆的臉僵住了。

木之本紅著眼睛,強忍著淚水。

我的心裡……變得天翻地覆,玻璃彷彿就快要迸出裂痕。

等待了幾分鐘的沉默後,木之本才開始繼續說下去。

「社長是個聰明人,做事也很努力。雖然因為戰爭失去雙親,可是他靠著獎學金上大學,以優秀成績畢業,進入一流企業。他又在重重努力下,拿出實際成果,甚至還爬上社長的位子。他不是天才,只是一個努力的人。儘管他的個性不是很機靈,也不太懂得喬事情,但他就是拚命地在努力。」

我想起了一根鼻毛的故事。要是沒了努力,就連一根鼻毛也不剩了。雖然本人是這麼說,但我覺得並非如此。至少還是會留下一、兩根鼻毛才對吧。因為那個人說起話來十分幽默,與老闆之間的對話非常有意思。所以我跟門帘都很期待那個人的造訪。他不是只有努力而已,我總覺得那傢伙的心裡,還蘊藏了深度。

「社長是個除了工作之外,什麼也不懂的獃頭鵝,從來沒有跟女性交往過,年過四十左右的時候,才在周圍的撮合之下相親結婚。對方是個溫柔又清秀的好太太。他們夫妻倆相處和睦,生下了一個兒子。雖然社長因為忙碌,沒有什麼時間可以好好抱抱孩子,但是在他的胸前口袋裡,隨時都放著兒子的照片。可是,就算把照片放進口袋裡,對方也不會明白。社長兒子在過了青春期左右的時候,開始與社長保持距離,兩人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說到話了。」

他在說那個打呼男的事。

「三年前,社長夫人因病去世。社長大概是受到了嚴重打擊吧,舊疾複發惡化,甚至還住進了醫院。結果,公司內部便突然流傳起社長寫好遺書的風聲。因為社長是公司的重要人物,才會使得周圍開始紛擾不安。大家開始胡亂猜測遺書內容,例如像是有寫到公司的繼承人,要如何處理土地和房產,其實在鄉下有私生子,或是養了年輕情婦等等,甚至還企圖要找出遺書。當社長知道連兒子正少爺也在拚命尋找遺書時,他便開始疑神疑鬼,食慾也沒了,身體越來越虛弱。

「某天社長突然喃喃地說『我的人生到底怎麼了』。他拒絕會客,不打算見任何人,獨自面對著白紙,一個人陷入沉思。對,沒有錯。社長根本還沒有寫什麼遺書。他那時候正打算要來提筆。不過他最關心的不是公司繼承人,也不是交代財產的事。他唯一挂念的,就是某樣他想貫徹自我意志的東西。」

老闆拿起音樂盒,打開蓋子。因為沒有先轉發條,盒內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就是這個音樂盒。那是他跟夫人去新婚旅行時買的紀念品。社長希望把這個音樂盒,託付給會好好珍惜一輩子的人。但是當發現身邊沒有這樣的人選時,他感到很泄氣。我為了想幫上一點忙,便把公司的客戶名單交給社長,還尋找了遠房親戚,不過社長也只是默默地盯著名單看而已。

「就在某天,社長說他終於寫好了遺書。還吩咐我備車接送他。就算我說要幫他拿來寄物,社長還是不聽。我只好勉為其難地準備好車,瞞著醫院偷偷帶社長出來。我照著社長的指示,把車子停在這條商店街的入口。接著社長就自己來到這裡寄放遺書了。之後社長還告訴我,說他遇到了一個直爽的年輕人,讓他稍微變得有精神多了。」

這瞬間,我彷彿聽見灰色爺爺的笑聲。記得他好像都是爽朗地哈哈大笑吧。

「在那之後,社長只要一想到什麼,就會說他想在遺書上多加幾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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