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物商 第七章

接下來的三天,店裡一個客人都沒有。

老闆讀完了戀愛小說後,拿出以前讀過的書重新開始閱讀。不曉得老闆喜不喜歡戀愛小說?老闆的心是個謎團。如果這個家可以再多住一個人,就能從老闆與那個人之間的對話中,探索出老闆的心情了。

下一個鑽過我底下的人是相澤。

距離她上一次來只隔了四天,這次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以前從來沒碰過這種情況。相澤一如往常地帶了個布巾包裹。只是包裹的外型跟平常不太一樣。

「今天我是想要來寄物。」相澤這麼說,坐上了客人專用的坐墊。

老闆端正地跪坐在相澤面前,謹慎地收下布巾包裹,用手摸了摸外形後,臉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請讓我寄放在這邊一個月,這樣是三千一百圓對吧?」

相澤從錢包里拿出三張干圓大鈔和一枚百圓硬幣,擱在榻榻米上。

「我把錢放在兩點鐘方向的位置了。包巾我等一下還要拿回去。」

為眼睛看不到的人說明物品位置時,經常會使用時鐘指針的方位。

老闆把手伸向兩點鐘方向,確認好鈔票的種類和張數後,他連伸手拿起百圓硬幣的意思也沒有,就急著解開包巾的結。看來老闆似乎更在意這一邊。

包巾里出現了一個長得像螃蟹的機器。

相澤開口說:「要是一個月後沒有來領回,這就會變成你的東西吧?」

老闆沉默不語,相澤便自顧自地說著:「難不成,你是在擔心我的眼睛嗎?」老闆點點頭。

「我還看得見啦。雖然未來的事情很難說,但是用不著擔心。」

「那為什麼要寄放這個?」

「因為我想從點字打字機畢業,好好來學習電腦。」

老闆的神情頓時亮了起來。

「現在好像已經有轉換點字的軟體了。我覺得利用電腦應該能打得更快速,對眼睛的負擔也比較少,還可以減少錯誤。可是到了這把年紀,要學習新東西可是需要不少勇氣啊,總不能一下子就半途而廢吧。所以為了不要讓自己又逃回打字機的懷抱,我才想把機器寄放在這裡,讓自己可以專心學習電腦一個月。」

「太偉大了!」

「像這樣對桐島發表宣言,也是我的計畫之一。這是為了督促自己不要輕言放棄。」

「我很樂意為你保管。」

老闆一臉好奇地觸摸著打字機。我也是第一次見識到點字打字機。模樣看起來十分複雜,長得就像只螃蟹一樣。

「今天你可以稍微聽聽我的故事嗎?」

相澤這麼說著,眼睛瞄了瞄外頭天色。已經是日暮低垂的時候了,離打烊還剩下三十分鐘的時間。

「我去把門帘拿下來吧。」老闆說,不過相澤卻答道:「保持原樣就好,這樣比較能夠平心靜氣。」我彷彿也被視為自己人一樣,讓我感到高興不已。

緊接著相澤便開始慢慢談起自己的事情。那是對我而言,對相澤的印象天差地遠、超乎意料之外的故事。

「我上面還有一個哥哥。其實我對自己的父母沒什麼印象。小時候,我就一直和哥哥在一起。雖然家裡偶爾會有大人出入,但我卻分不清楚誰是爸爸、媽媽。」

說到這裡,相澤不好意思地輕輕笑了笑。明明一點也不好笑,她卻莫名地笑了出來;反觀老闆,他的表情卻顯得有些僵硬。

「只要說自己肚子餓了,就會被罵得狗血淋頭,所以我總是躲在哥哥的身後。因為平常老是空著肚子,我的腦袋經常是一片空白,讓我記不太清楚那段日子的事情。只有哥哥會關心我,跑去其他地方拿吃的給我。」

相澤發出細小卻又清晰的聲音緩緩道來,老闆則是靜靜地側耳傾聽,就連點頭的動作也沒有。

「哥哥跟我都有去上小學。營養午餐簡直就像在做夢一樣呢。就算閉嘴不說話,也會有人給你吃的。餐盤上的東西全都是自己的,不用擔心被其他人偷走,慢慢吃就可以了。但是基本上,學校是一個很痛苦的地方。從同學間的對話中,我發現什麼叫做普通家庭,讓我感到很沮喪。」

老闆依舊是一語不發,面不改色。相澤也是一樣冷靜。不過老實說,我個人卻是十分驚訝。因為相澤看起來,就像是在平凡安穩的家庭里長大,然後又擁有一個平凡安穩的家庭。

「上了國中之後,哥哥就開始不去上學,好像跑去什麼不良組織里工作的樣子。他大概是想要賺錢吧。可是他明明自己都逃學了,卻不准我不去上學。所以我就努力地把國中念完了。雖然哥哥有叫我繼續讀高中,可是我實在很討厭待在同年齡的集團裡面。這就好像是去學習自己有多麼與眾不同一樣,讓人坐立難安。」

我已經很明白為什麼相澤會帶《紅髮安妮》跟《苦兒流浪記》來了。畢竟光是生活就忙不過來了,哪裡還有閑工夫去閱讀兒童文學嘛。

「國中畢業後,我就離開家裡,幸運地在附近的縫紉工廠找到工作。我在職場上就是個『普通人』。因為周遭有不少人都跟我一樣有差不多的境遇,讓我輕鬆許多。我跟三名同事一起租了間公寓,三餐也吃得正常。那段生活簡直就像夢一樣。」

我只是個門帘,不太清楚人間世事,但是從店裡客人的對話聽來,我以為所謂如夢似幻的生活,就是飛到另一個遙遠的國家,或者是在手指套上閃亮耀眼的鑽石。原來夢想還分這麼多種啊。想必相澤那時候一定過得很幸福吧。只見她露出安詳沉穩的神情說:「到了適婚年紀後,同事們一個接一個結婚,搬離了公寓,但我還是依舊住在那棟公寓里。我從來沒思考過結婚的事。打拚賺錢,然後填飽肚子,有個正當的工作。光是這樣就已經夠幸福了。」

忽地,一陣舒服的陣風吹了進來。我隨風搖晃,相澤的頭髮也被吹得搖曳。剎那間,老闆彷彿像是要看看那陣風似地,把臉轉向了外頭。他當然看不到風。就算是相澤,她也看不到風。風還真是一視同仁呢。

「從那時候起,我開始很難跟哥哥取得聯絡。他說自己的工作會影響到妹妹未來,甚至連電話號碼也不告訴我。他老是喜歡突然冒出來,問我有沒有遇到好對象。哥哥一直希望我能有個好歸宿。他把自己無法懷抱的夢想,寄托在妹妹的人生里了吧。『雖然我是個笨蛋,但是你聰明多了。』哥哥他常常這麼對我說。」

老闆露出微笑。他說不定是在羨慕相澤。畢竟老闆他沒有兄弟姐妹嘛。

「那是十年前的往事了。有天哥哥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說最近有辦法給我一大筆錢。那時候我覺得很不高興。因為我已經隱約猜測到,這背後隱藏了什麼事情。八成是組織要他做什麼不良勾當,說好等他完成任務,就能拿到大把鈔票吧。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可是哥哥他不懂世事,似乎對這件事深信不疑的樣子。儘管說我不要錢,哥哥還是不打算收手,甚至露出像是在述說夢想的眼神,說這樣就能為我準備嫁妝了。很難以置信吧?我那時候早已是個四十幾歲的歐巴桑了。但是對哥哥來說,我依然是他可愛的妹妹,他還是願意為我付出。」

說到這裡,相澤一時之間閉上了眼,沉默片刻。她似乎有些喘不過氣來。

老闆露出和藹的表情,默默等待著下一句話。靜謐的時間流過。這是不需要勉強同聲附和、柔和舒服的氣氛。

大概是總算吸取到足夠的氧氣,相澤開始繼續說下去。

「那是發生在工廠午休時間的事。就在我吃著飯糰的時候,我突然在電視新聞上看到他的消息。熒幕上出現了哥哥的照片。上面還用白色字體寫著『嫌疑犯』幾個字。我嚇了一大跳。新聞說哥哥開槍攻擊國家的大人物,讓對方受了傷。雖然那位大人物最後幸運地沒有生命危險,哥哥還是因為傷害罪遭到了逮捕。」

老闆的眉毛微微顫動了一下。

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發展!我等不及想聽接下來的內容。

「我在那時候啊,生平第一次跑去旁聽了那個叫做判決的東西。我心想著既然現場所有人都是哥哥的敵人,自己至少也要坐在後面,幫他壯大聲勢一下。可是呢,不管我有沒有在現場其實都無所謂。明明找不到任何證據,整個流程卻像是搭上了輸送帶一樣不斷往下進行。哥哥只是服從組織的命令,結果卻變成是我哥哥一個人的錯。刑期一下子就決定好了,五年有期徒刑。哥哥他沒有提出任何控訴,乖乖入監服刑。我想哥哥他一定聽不懂法庭上的對話,因為就連國中畢業的我也聽不懂。」

老闆緊緊抿著嘴唇。如果我有嘴唇的話,我一定也會這麼做。相澤從手提袋中拿出了棉紗手帕,往頸部放上去。因為說了太多話的關係,似乎讓她開始冒汗了,只不過現在偏偏一點風也沒有。希望起風的時候,風的心情卻是反覆無常,完全不懂得抓時機。

「我每天都在祈禱著,希望那位被哥哥攻擊的人能早日康復。後來聽到對方恢複健康,重回工作崗位的消息後,我就像是獲得了些許寬恕一樣,跑去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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