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嚴冬的真相 第五部 永遠的奇風鎮

度過一個漫長寒冷的冬天之後,我終於要回家了。奇風鎮,我永遠的家。

我從伯明翰出發,沿著六十五號州際公路一路往南走。這條路通往州首府,車水馬龍。我在二〇五號出口下了公路,向左轉,然後一路往前開。開到後來,路面開始變窄,沿路經過好幾個荒涼的小鎮。古柏鎮,洛克福鎮,希索普鎮,科地奇古羅夫鎮。一路上看不到半個指向奇風鎮的標示牌。不過沒關係,我知道奇風鎮在哪裡。我快到家了。

已經是春天了,這天是星期六下午,春光明媚,風和日麗,而且,這趟路,我並不是自己一個人走。我太太桑迪坐在我旁邊,而我們的「小魔頭」坐在后座。兩個小鬼頭上反戴著伯明翰男爵隊的棒球帽,座椅上撒滿了棒球卡。這年頭,收集棒球卡說不定會發財呢!

這很難說的不是嗎?收音機——不好意思我說錯了——卡式錄音帶音響傳出驚懼之淚合唱團的歌聲。我覺得羅蘭·歐查寶真是很厲害的歌手。

已經是1991年了,很難想像吧?再過沒幾年就是21世紀了,雖然,不知道未來的世界會更美好,還是更糟糕。我想,這必須由我們大家一起決定。1964年似乎已經是很遙遠的過去了。那年用寶麗來相機拍的照片如今都已經發黃了。而且,當年流行的髮型和穿著打扮現在也早已像恐龍一樣絕跡了。而且,人應該也變了。不光是南方,而是全世界。至於是變得更好呢,還是更糟糕?就看你自己怎麼想了。

自從1964年以來,我們和這個世界所經歷的變化真可以說得上是驚天動地,比當年驚奇馬戲團的雲霄飛車更驚險刺激。我們經歷了越戰,反戰運動,水門事件,尼克松下台,兩伊戰爭,里根當選總統,柏林圍牆倒塌,還有蘇聯瓦解。那真是一個旋風與彗星的年代。而就像河流奔向大海一樣,時間之河最終一定會流向未來。要是你想預知未來會有什麼變化,那我只能說,你一定會把自己搞得頭昏腦漲。不過,我記得當年女王說過,如果你不了解自己的過去,怎麼可能知道未來要往哪個方向走?有時候我會想,我們大家好像都需要多想想了。

「今天天氣真好!」桑迪說。她往後靠到椅背上,看著兩邊的平疇綠野向後飛逝。我瞄了她一眼,不由得眼睛一亮。陽光照耀著她那一頭金髮,散發出金色光澤。不過,那金色光澤中卻也夾雜著几絲銀白。我喜歡那種感覺,不過她自己卻有點懊惱。她天生一對灰眼珠,眼神冷靜沉穩。當我需要幫助的時候,她堅毅如石;當我需要安慰的時候,她柔情似水。我們是天生的一對。而我們的孩子遺傳到她的漂亮眼睛和冷靜沉穩的個性,也遺傳到我深棕色的頭髮和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另外,他們也遺傳到我爸那直挺挺的鼻樑,還有我媽那藝術家般修長的手指。我覺得那真是完美的組合。

「嘿,爸爸!」後面那位小朋友忽然開口了。奇怪,剛剛他好像玩棒球卡玩得渾然忘我,怎麼忽然不玩了?

「嗯?」

「你會緊張嗎?」

「不會。」我說。但我想了一下,還是決定說實話比較好,「嗯……好吧,是有一點。」

「那裡到底是什麼樣子?」

「我也說不上來。已經……噢……算算看,我是1966年離開奇風鎮的,所以已經……嗯,乾脆你告訴我吧,多少年了?」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他說:「二十五年。」

「如假包換。」我說。我兒子很有數學天分,而且我百分之百確定,這絕對是桑迪她們家族的遺傳。

「你為什麼一直沒回來?我是說,既然你這麼愛這個地方,為什麼一直沒回來?」

「一開始我很想回來,好幾次了。好幾次我已經開下六十五號州際公路的出口,結果半路上又折回來。最主要是因為,奇風鎮已經變了,跟從前不一樣了。我當然明白,天底下沒有任何東西是永遠不變的,這我明白。可是……奇風鎮是我的故鄉,每次一想到奇風鎮已經人事全非,我就有點難過。」

「它到底變成什麼樣了?那裡應該還是一個小鎮吧?」我聽到他又開始翻那些棒球卡,按照隊名和字母順序排列。

「跟從前不一樣了。」我說,「附近的空軍基地在1974年就關閉了。兩年後,酋長河上游的紙廠也關門了。倒是聯合鎮越來越熱鬧,比當年我小時候的規模大了四五倍。可是奇風鎮……越來越冷清。」

「嗯。」看樣子,他已經沒什麼興趣了。

我瞄了桑迪一眼,發現她也在看我。我們倆會心一笑。她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我們註定這輩子都要這樣手牽著手。車子前面,遠遠浮現出連綿山嶺,環繞著亞當谷。山嶺上滿是茂密的森林,在這大地春回、蓓蕾綻放的季節,只見漫山遍野的萬紫千紅,鮮花爛漫。雖然4月還沒到,但大地已經開始綻放綠意。車外的風還是有點涼颼颼的,然而,看著那燦爛的陽光,感覺得到夏天已經不遠了。

爸媽和我是在1966年8月搬走的。爸爸原本在范德康先生的五金行工作,可是就在那一年,爸爸已經感覺到時代變了,決定早點另謀出路。他在伯明翰找到了工作,在可口可樂裝瓶工廠擔任夜班副理,收入比他當年當送奶員多了兩倍。到了1970年,他已經升上夜班經理。他是個樂天知足的人,覺得這樣的人生已經很美好了。我就是那年上大學的,上的亞拉巴馬州立大學。後來,1978年,爸爸罹患癌症,所幸他很快就過世了,沒有痛苦。最起碼,他還來得及親眼看到我大學畢業,拿到新聞系的學位。媽媽傷心欲絕,我還有點擔心她很快就會跟爸爸一起走。沒想到,到了1983年,她跟一群教會的朋友到阿拉斯加去旅行,無意間認識了一位養馬場的老闆。他太太已經過世了,他自己一個人住在肯塔基州的綠弓鎮附近。然後,他們結婚了,一直到現在,她還住在那座養馬場里。他是個大好人,對我媽媽非常好。只可惜,他不是我爸爸。每個人都應該要為自己好好地過每一天,人生總是有那麼多意想不到的際遇。

我注意到路邊有一面指示牌,上面全是彈孔。十號公路到了。

我開始心跳加速,口乾舌燥。我知道奇風鎮當然跟以前不一樣了,但我就是沒有勇氣去面對。

我一直努力不讓自己變老,然而,那是多麼艱巨的任務。當然,我說的不是生理上的衰老,因為年齡的增長是一種榮耀。我說的是人生態度。我看過很多跟我同年齡的人一夕之間突然變老。他們開始變得保守嚴肅,動不動就說教,好像已經忘了當年他們的父母是如何禁止他們聽滾石合唱團,完全忘了他們的爸媽是如何禁止他們留長發,威脅要把他們趕出家門。他們忘了應該要以身作則,而不是憑空說教。當然,現在的世界已經變得更嚴酷,這點毫無疑問。我們面對的是更困難的抉擇,而抉擇錯誤的後果也更嚴重。當然,孩子們需要引導。就拿我自己來說吧,小時候,爸媽就是我的榜樣。而且我很高興有這樣的榜樣,因為有他們的引導,我才有機會在一次又一次的錯誤中汲取教訓。然而,我想現在的父母有很多都已經不再以身作則了。很多家長都只會說教,根本不懂什麼叫身教。在我看來,如果爸爸或媽媽之中,有一個能夠成為孩子心目中的英雄,那麼,孩子就比較不容易犯錯,而且更懂得在錯誤中汲取教訓,學習成長,累積經驗。這個世界要求孩子趕快長大成人,要求他們遺忘那神秘美妙而又純真的力量。在這樣的世界裡,有了父母的引導,孩子的成長過程會比較順利。

唉,再說下去,我就會變成拉佛伊牧師甚至布萊薩牧師了,所以,到此為止。

1964年以後,我自己也或多或少有了改變。我頭髮比從前少了很多,而且戴了眼鏡。我臉上多了一些皺紋,眼角也多了一些魚尾紋,不過桑迪倒是覺得我現在比從前更帥。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情人眼裡出西施吧。不過,就像我剛剛說的,我努力不讓自己的心靈太早衰老。在這方面,可以這麼說,音樂拯救了我的靈魂。我相信音樂是一種生命活力的展現,一種青春的語言。你能夠接受的音樂類型越多,代表你的心靈越年輕。我對音樂能夠有這樣的熱情,我想,一開始應該歸功于海灘男孩。如今,我收藏的唱片——不好意思,應該說我收藏的CD——堪稱是琳琅滿目的音樂寶藏,比如說,埃爾維斯·科斯特洛,U2,西尼德·奧康娜,金髮異端樂隊,頭腦簡單合唱團,還有科技合唱團。另外,某些時刻,我感覺古典音樂似乎也有一種魔力,比如說,齊柏林飛船樂隊和滿匙愛樂隊。不過,不管是什麼類型的音樂,對我來說都是無限的心靈盛宴。

十號公路上,車子經過一片樹林,我注意到樹林間有一條長滿了野草的小路。我知道那條小路是通向哪裡的。再往前走二十米,小路的盡頭,你會看到一棟廢棄的小木屋。那就是格雷絲小姐家。當年,她一聽說布萊洛克那家子進了監獄,立刻就帶著那群女孩遠走高飛了。那棟小木屋的屋頂已經不見了,早在1965年7月就被一場暴風雨吹飛了。我想,那棟房子現在可能已經變成廢墟了。這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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