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嚴冬的真相 第一章 孤獨的旅程

「你爸爸失業了。」媽媽說。

那天是感恩節過後的第四天,我放學回到家,一進門就聽到這個消息。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胃彷彿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媽媽鐵青著臉,看她的表情,顯然她已經預見到未來的苦日子。她心裡明白,賣餡餅和糕點的生意已經做不下去,因為巨霸超市除了賣塑料罐裝牛奶之外,現在也開始賣餡餅和蛋糕了。

「今天你爸爸去上班,結果一大早進牧場就聽到這個壞消息。」她說,「他們給他兩個星期的薪水,另外還有一些獎金,不過他們說,他們也只能付得起這麼多了。」

「爸爸呢?」我把書包丟到地上。

「他出去了,已經快一個鐘頭了。這一整天他幾乎都是坐著發獃,午飯一口也沒吃,也不說話。他本來想睡一下,可是卻根本睡不著。科里,我知道他心情一定很惡劣。」

「你知道他去哪裡了嗎?」

「不知道。他只說他想找個地方靜一靜,好好想一想。」

「好,我去找他。」

「你要去哪裡找?」

「我先去薩克森湖那邊找找看。」說著我就走到門外,跳上火箭。

她跟在我後面走到門廊上。「科里,要小心——」說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也許她忽然想到,我已經長大了,已經是半個大人了。「想辦法把爸爸找回來吧。」她說。

於是我就騎車走了。天空一片陰沉,灰暗的雲層壓得好低。

一出了家門,忽然覺得今天車子騎起來特別吃力,陣陣強風迎面襲來。我騎上十號公路,壓低身體頭往前伸。一路上,左右兩邊都是陰暗的樹林,風在林間呼嘯。我不時轉頭看看兩邊的樹林。三犄龍還在野外的某個地方,不過,那個來自失落世界的怪物性情溫和,不會傷人,而且,我覺得它一定很不想靠近人類。不過,有一點倒是必須提高警覺。感恩節兩天前的清晨,馬蒂·巴克利照例從伯明翰開車送報紙到奇風鎮來。他沿著十號公路一路開過來,開到我現在騎車的地點,忽然有一個龐然大物從樹林里衝出來,猛力撞上他的車,把車子都撞離了路面。我看過他的車,右前座的車門整個都被撞凹了,玻璃破成碎片,彷彿被一雙大鐵鞋踹到一樣。巴克利先生說,那隻怪物撞上他的車之後,立刻就跑掉了。我想,那隻三犄龍已經把這片樹林當成是它的地盤了,只要有車子從十號公路經過,它都會誤以為那是別的恐龍想侵犯它的地盤。萬一它誤以為火箭也是要侵犯它的地盤,會不會又突然衝出來?我不知道,不過,我小心翼翼地左看右看,繼續往前騎。馬戲團那個人一定做夢都沒想到,被他關在鐵欄杆里的那隻大笨豬,居然像坦克車一樣力大無窮,足以把車子撞得稀爛。自由總是會賦予我們無限的力量。雖然那隻三犄龍已經很老了,雖然它巨大無比,但在內心深處,它就像個孩子一樣。

後來,戴維·雷果然把鐵鏈剪送到我們家來。我一直懷疑三犄龍是他放走的,所以故意叫他送鐵鏈剪來。不過除此之外,我沒有對任何人提過這件事。約翰尼也知道內情,但他也不曾對任何人提過,不過他倒是說過,他希望那隻三犄龍能夠自由自在平平靜靜地過日子。其實我並不那麼確定那就是戴維·雷乾的,不過,這很像他的作風。但話說回來,他怎麼想得到那隻三犄龍會造成一萬美元的財物損失?嗯,不管怎樣,玻璃破了可以換新的,車子撞凹了可以修好,不是嗎?韋恩·吉利先生和他太太搬到佛羅里達州去了。那是他們六年以來的夢想,如今在機緣巧合下竟然也實現了。吉利先生搬家之前到多拉爾先生店裡去理髮,結果多拉爾先生告訴他,佛羅里達州的沼澤里全是恐龍,而且它們會跑到你家後院跟你要剩菜剩飯吃。吉利先生當場嚇得面無血色、渾身發抖,不過後來爵士人傑克遜安慰他說,多拉爾先生只是在跟他開玩笑。

接著,我騎過一個彎道之後,眼前就是薩克森湖了。我看到爸爸的小貨車就停在紅岩平台附近。我騎到湖邊,絞盡腦汁思考待會兒該怎麼說,但卻發覺自己根本想不出該說些什麼。這次不像平常用打字機寫故事了,這次是真實的人生,而且是殘酷、血淋淋的現實。

我把腳踏車的停車支架踢下來,把車子停好,然後看看小貨車四周,可是卻看不到爸爸的人影。過了一會兒,我終於看到他了:在湖對岸的花崗岩巨石上,他的身影遠遠看去顯得好渺小。他凝視著漆黑的湖面,一陣陣的風在湖面上激起漣漪。我注意到他拿起一隻瓶子湊到嘴上灌了好幾口,然後把瓶子放下來,繼續凝視著湖面。

我慢慢朝他走過去,走過一大片野草叢生、荊棘密布的泥地,紅紅的濕土被我的鞋子踩得嗞嗞響。我注意到濕土上有爸爸的腳印。他一定來過這裡很多次了,因為那片草叢裡已經被他走出一條窄窄的小路。沒想到的是,他無意間做了一件爸爸該做的事,那就是,為他的孩子開出了一條比較好走的路。

當我逐漸靠近,他也注意到我了,但他不但沒有對我揮揮手,反而低頭看著地上。我心裡明白,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花崗岩巨石本來是薩克森湖採石場的一部分。走到距離巨石三米左右的地方,我停下腳步。他坐在那裡,低著頭,閉著眼睛,旁邊的地上擺著一瓶塑料罐裝的葡萄汁。我知道那是他在巨霸超市買的。

呼嘯的風掃在我身上,光禿禿的樹枝隨風搖晃。「你還好嗎?」我問他。

「不太好。」他說。

「媽媽跟我說了。」

「我猜也是。」

我兩手插進外套口袋裡,凝視著那漆黑的湖面。好一會兒,爸爸都沒出聲,我也沒出聲。後來他終於清清喉嚨說:「要不要喝點葡萄汁?」

「不用了。」

「沒關係,這裡還有很多。」

「不用了,我現在不太想喝。」

他抬起頭看著我。在昏暗凄寒的日光下,他顯得好蒼老,我忽然產生一種錯覺,彷彿看到一張骷髏般的臉。那一刻,我忽然害怕起來。那種感覺,就好像看著你摯愛的人慢慢地、慢慢地死去。他的情緒已經瀕臨崩潰邊緣。我還記得那天半夜,他在紙上寫了一大堆瘋狂囈語似的問題,當時他所表現出來的那種難以言喻的恐懼,顯示他已經瀕臨精神崩潰。當時我就已經明白,我爸爸並不是偉大的英雄,不是超人,而只是一個平平凡凡的好人。而且,他就像一個孤獨的旅人,在苦難的荒野中踽踽獨行。

「公司要我做的事,我都做到了。」他說,「我一天要送兩趟牛奶,別人不願意做的工作,我都任勞任怨。我每天一大早就到牧場,而且常常為了整理倉庫留到很晚。不管他們要我做什麼,我都做了。」說著他抬起頭看著天上,彷彿想尋找陽光,然而,他看到的卻是沉重低垂的雲層。「他們說,湯姆,希望你能夠體諒我們的困難。他們說,為了讓綠茵牧場能夠經營下去,我們逼不得已只好裁減人手。而且,科里,你知道他們還說了什麼嗎?」

「說了什麼?」

「他們說,配送新鮮牛奶這個行業已經做不下去了。他們說,面對超市裡那些罐裝牛奶,我們根本沒有競爭能力。他們說,未來的時代是講求便利的時代,這是大家的期待。」說著他忽然兩手交叉,十指緊緊纏在一起,露出齜牙咧嘴的表情。「問題是,那並不是我的期待。」

「爸爸,別這樣,我們一定可以熬過去的。」我安慰他。

「噢,但願如此,」他點點頭,「但願如此。我會去找別的工作。我剛剛已經去過五金行,問他們缺不缺人手。小范德康說他們需要一個卡車司機。唉,我想要的是收銀員的工作,只可惜,我好像已經沒有選擇餘地了,未來三年,我大概也只能幹個助理領班,當苦力負責裝卸貨。大概就是這樣了。很悲哀吧?」

「也許未必吧。」

「對,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怎麼樣了。」他說,「問題就在這裡。」

陣陣強風掠過湖面,漣漪隨風蕩漾,漸漸擴散為起伏的波浪。湖邊的森林裡傳來陣陣的呱呱聲,似乎有烏鴉躲在裡面。「爸爸,這裡好冷。」我說,「我們回家吧。」

「我失業的事,你爺爺一定很快就會知道,我已經迫不及待想看看他會有什麼反應。」他提到了爺爺傑伯。「他一定會笑死,你說對吧?」

「我和媽媽都不會笑你。」我說,「沒有人會笑你。」

他拿起那罐葡萄汁,仰頭又灌了一大口。「剛剛我要到湖邊來的時候,半路上經過巨霸超市門口。我特別進去看了看架上那些罐裝牛奶。一眼看過去只見整片白茫茫有如一片汪洋。」說到這裡他又轉頭看著我,嘴唇發白。「我好希望一切能夠回到從前。看看超市裡,櫃檯的收銀員都是那種十幾歲的年輕女孩子,嘴裡嚼著口香糖,一副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我跟她們打招呼,她們卻冷冰冰地笑也不笑,只管收錢。超市裡燈火通明,刺得我眼睛很不舒服,天花板上吊滿了長條形的海報,上面全是商品的廣告標語。超市一直營業到晚上八點才打烊,問題是,晚上八點應該是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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