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燃燒的秋天 第五章 病歷3432

自從那天操場上的那場戰鬥結束之後,布蘭林兄弟就再也沒來騷擾我們了。戈薩回到學校的時候,嘴裡多出了一顆假門牙,態度也變得比較謙遜了。至於戈多呢,他終於也出院回到學校,不過,只要一看到我,他就會馬上躲得遠遠的。而最精彩的是,有一天戈薩竟然跑去找約翰尼,請他再示範一次那天最後那一記重拳——當然是慢動作示範。那天,自己是怎麼被那拳打倒的,他根本連看都沒看到。當然,並不是說戈薩和戈多從此以後就脫胎換骨變成大好人,不過,戈薩被狠狠揍了一頓,戈多被猴子和毒葛藤整得死去活來,這對他們來說未嘗沒有好處。從此以後,他們開始學會尊重別人。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沒多久,10月過去了,山腰漸漸染上一片金黃,風中開始飄散著秋的氣息。亞拉巴馬大學和奧本大學兩支球隊都在贏球。老鐵肺已經不再那麼咄咄逼人,而魔女也愛上了別人,不再整天盯著我。我的世界,一切都開始慢慢恢複正常了。

除了爸爸。

我常常會想到爸爸,回想起那天凌晨,他一個人躲在書房裡,在紙上寫滿了他自己都回答不出來的問題。他越來越瘦,胃口也越來越差。有時候他會笑,但笑得十分勉強,而且由於他的臉越來越瘦削,笑的時候露出牙齒,牙齒會顯得特別大。另外,他的眼神也越來越獃滯。媽媽開始緊張了。她一直求他去看醫生,或是去找女王,但爸爸說什麼都不肯。他們吵過好幾次架,每次一吵完,爸爸就會衝到門外去,開著他那輛敞篷小貨車不知去向。然後媽媽就會躲到房間去哭。好幾次我聽到她打電話給奶奶,求她勸勸爸爸。「……那件事一直在折磨他的心,他已經快崩潰了。」我聽到她在說。這時候,我就會跑到門外去跟叛徒玩,因為我實在不忍心聽媽媽跟奶奶哭訴她受到什麼樣的煎熬。我感覺,爸爸已經把自己囚禁在一個煉獄般的內心世界裡。

還有我的夢。我老是做那個夢。一開始連續兩天晚上都做同樣的夢,然後隔一晚又是同樣的夢,接著隔三晚之後,連續七天晚上都做同樣的夢。

科里?科里·麥克森?她們穿著白衣服,站在那棵光禿禿的樹下輕聲呼喚我。她們的聲音好輕柔,彷彿翩然翱翔的白鴿,然而,她們的口氣卻透露出一種急迫,令我不寒而慄。做過幾次那個夢之後,我開始注意到夢裡的一些細節,那種感覺彷彿隔著一片霧蒙蒙的玻璃看到某些東西。那四個黑人小女孩背後有一道黑暗的石牆,牆上有一扇破掉的窗戶,窗框上殘留了幾片玻璃。科里·麥克森?我聽到遠處傳來滴答聲。科里?那滴答聲越來越大聲,這時我內心忽然湧現出一股莫名的恐懼。科——

到了第七天晚上,燈忽然亮了。我睜開眼睛,看到爸媽站在我床前。我睡眼惺忪,腦子裡還是昏昏沉沉的。「那是什麼聲音?」爸爸問。這時媽媽忽然叫了一聲:「湯姆,你看!」我床對面那面牆上出現了一道刮痕,牆腳的地面上散落著碎玻璃和鬧鐘的零件,鐘面上的指針指著兩點十九分。「所謂時間飛逝不是叫你把鬧鐘拿起來扔。」媽媽對我說,「鬧鐘很貴的。」

接著爸媽討論了一下,最後的結論是,我會做噩夢,一定是因為早上吃了太多墨西哥式玉米肉餡餅。

而差不多就在那時候,有一件不幸的事快要發生了。只能說,在那個特定的時間,在那個特定的地點,那是命運冥冥中註定的結果。當時我根本無法預料,我爸媽也無法預料,而且,即將釀成悲劇的那個人也無法預料。那個人在伯明翰一家飲料公司上班,每天早上,他都會拿到一份事先擬好的客戶名單,然後開著他的小貨車把飲料送到名單上的各個加油站和雜貨店。假如那天早上那個人多花個兩分鐘沖個澡,或者,假如他早餐吃的是煎培根而不是香腸加蛋,這樣一來,他出發的時間就可能提前或延後,而他也就不會在那個時間正好抵達那個地點,那麼,這件悲劇是否就不會發生了?如果當時我再多扔一次棍子,讓叛徒再多撿一次,晚個兩分鐘去上學,那麼,這件悲劇是否就不會發生了?

叛徒是只公狗,所以它很愛吠,只要心血來潮就是一陣狂吠。樂善德醫生勸過我爸媽把叛徒送到他那邊去結紮,這樣它就不會一天到晚想到處亂跑。可是每次提到這件事,爸爸就會皺眉頭,意興闌珊,而我也一樣。所以最後就作罷了。至於媽媽呢,她看叛徒幾乎一天到晚都趴在門廊上,很少到處亂跑,所以也就覺得沒有必要把它整天關在狗籠里。更何況,我們家門口這條路沒什麼車。

所以,各項因素的聚合,註定了這場悲劇。

10月13號那天,我放學回到家,看到爸爸已經提早下班回到家了。「孩子。」他開口叫了我一聲。我立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每次他這樣叫我,一定是出了什麼嚴重的事。

接著爸爸開車送我去樂善德醫生家。商店街和山塔克街是兩條平行的街道,中間有一大塊空地,佔地三英畝。樂善德醫生家就在那片空地上。空地外圍有一道白色的柵欄圍牆,裡頭是一片草地,陽光普照,有兩匹馬正默默吃著草。房子旁邊有一座狗舍,還有一片訓練場,而房子另一邊是一座穀倉。樂善德醫生家是一棟白色的兩層樓房子,看起來四四方方,造型簡潔利落,乾淨清爽。我們繞過彎彎的車道,開到房子後面。那裡有一面告示牌,上面寫著:請先為你的寵物套上鏈條。我們把車停在後門,跳下車。過了一會兒,門開了,樂善德太太出現在門口。

我在前面描述過樂善德太太。她長著一張馬臉,身材高大壯碩,簡直可以嚇跑黑猩猩。她老是陰沉著一張臉,不苟言笑,彷彿頭頂上永遠籠罩著一片烏雲。但此刻,她的表情卻變得有些不太一樣。也許是因為她注意到我的眼睛都已經哭腫了。

「噢,可憐的孩子。」樂善德太太忽然露出很親切的表情,差點嚇到我,「可憐的小狗,看了真讓人難過。」她的外國口音很重。「來,請進!」她對爸爸說了一聲,然後就帶我們走進接待室。裡頭的牆面鑲著松木板,上面掛滿了小孩抱著小貓小狗的照片。我們穿過接待室,走到一扇門前面。門裡是一座樓梯通往地下室,樂善德醫生的辦公室就在底下。我一步步往下走,每跨一步都是一種無比的折磨,因為我知道等一下會看到什麼。

我心愛的小狗快死了。

下午一點鐘左右,在商店街,叛徒正要過馬路,結果被那輛伯明翰來的飲料車撞到,當時它正和一群狗在一起玩。打電話到我家通知媽媽的人是多拉爾先生。當時多拉爾先生剛吃過中飯,正從明星餐廳走出來,忽然聽到有一輛車輪胎髮出尖銳的吱吱聲,接著就看到叛徒被輪胎碾過去。結果,叛徒直挺挺地躺在商店街上,另外那幾隻狗拚命朝它猛吠,想叫它起來。多拉爾先生把馬凱特隊長找來,請他幫忙把叛徒抬到副鎮長韋恩·吉利的敞篷小貨車上,送到樂善德醫生家。為了這件意外,媽媽差點崩潰,因為她太自責了。那天下午她本來想把它關進狗欄里,可是卻因為看連續劇看得太入神,一時忘了。從小到大,叛徒從來沒有跑到商店街那麼遠的地方過。顯然它是被那群狗帶壞了,結果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地下室里瀰漫著動物的味道,雖然不至於難聞,但多少有點腥騷味。地下室用柵欄隔成了好幾個小間,在日光燈的照耀下,白瓷磚和不鏽鋼閃閃發亮。樂善德醫生就在那裡,他身上穿著白袍,神色凝重。他跟爸爸打了聲招呼,然後就轉過頭來看我,拍拍我的肩膀。「科里?」他說,「你想不想去看看叛徒?」

「要。」

「好,我帶你去看它。」

「它……它死了嗎?」

「沒有,它沒死。」他伸手揉揉我脖子後面,「不過,你要有心理準備。它快死了。」樂善德醫生緊盯著我,不讓我躲開他的視線。「我已經盡量讓叛徒感覺舒服一點,不會有痛苦,可是……它傷得太重了。」

「可是你一定可以醫好它啊!」我說,「你是醫生啊!」

「對,我是醫生,可是,科里,就算我給它動手術,它的傷還是一樣不會好。它傷得太重了。」

「可是它……它不能……你一定要救它!」

「孩子,去看看它吧。」爸爸催了我一聲,「趕快去。」我知道他最後一句話沒說完。他的意思是,趕快去,趁現在還來得及。

於是,爸爸就這樣站在那邊等,而樂善德醫生帶著我走向一間小隔間。我注意到樓上傳來陣陣嘶嘶聲。那是水壺冒出蒸汽的聲音。樂善德太太正在樓上的廚房裡煮開水準備泡茶。小隔間里飄散著一股刺鼻的氣味,牆上有一個架子,上面擺滿了瓶瓶罐罐,另外還有一座工作台,上面鋪著一張藍布,擺滿了醫療用具。小隔間正中央有一張不鏽鋼桌,上面好像有一隻小動物,身上蓋著一塊白棉布。那時,我忽然兩腿發軟。我注意到那塊布沾滿了暗紅色的血跡。

我一定在發抖,因為樂善德醫生說:「不要太勉強,要是你——」

「我一定要看看它。」我說。

樂善德醫生掀開白棉布的一角。「不要怕,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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