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天使與魔鬼的夏季 第四章 奔向自由

果然不出我們所料。

我們的爸媽果然都嚇壞了,氣沖沖地打電話去興師問罪。艾默里警長也親自到布蘭林家去登門拜訪。後來他告訴我爸爸,戈薩和戈多兩兄弟那天都不在家。不過,他說他已經告訴他們的爸媽說,他們的兒子打斷了約翰尼的鼻子,甚至差一點就打裂了他的頭骨。沒想到,布蘭林先生的反應竟然只是聳聳肩,然後說:「噢,警長,小孩子就是這樣嘛,打打鬧鬧沒什麼大不了,而且這也是一種很好的學習,讓他們早點看清楚現實世界是什麼樣子。」

艾默里警長按捺住滿肚子火,指著布蘭林先生的鼻子說:「你給我聽清楚!我勸你好好管管你那兩個兒子,要不然,他們遲早會被送進少年犯管教所。要是你不管教你兒子,那就我來管!」

「隨便你。」布蘭林先生滿不在乎地說。他懶洋洋地坐在電視前面,客廳里襯衫和襪子丟得到處都是,而且還聽得到布蘭林太太在房間里抱怨說她背痛。「他們根本就不怕我。他們誰都不怕。要是他們真的被送去少管所,那我跟你保證,那裡會被他們一把火燒掉。」

「你叫他們自己來找我,不然,我就自己到你們家來找人!」

布蘭林先生一邊拿著牙籤剔牙,一邊搖搖頭。「J.T.,你追過風嗎?那兩個孩子野得跟什麼似的。」說著,他忽然不看電視了,抬起頭來盯著艾默里警長,牙籤還咬在嘴裡。「你剛剛說我們家戈薩和戈多把四個男孩子打得很慘,是嗎?奇怪了,這聽起來很像是他們只是為了保護自己。我不相信他們會同時找四個男生打架,除非他們瘋了,你不覺得嗎?」

「那幾個孩子告訴我,那根本就不是你說的那種自衛。」

「我兒子也告訴我——」布蘭林先生忽然停了一下,牙籤舉在面前,眼睛盯著牙籤上那團東西,「——麥克森家那孩子用棒球打了戈多的肩膀,差點把他骨頭都打碎了。我看過戈多肩膀上的淤青,整片都黑了。要是那些人再逼我,那我可能就要對麥克森家那孩子提出控告了。」說著他把牙籤塞回嘴裡,又開始低頭看電視。電視上正在播《羅賓漢》那部電影。「哼,麥克森那一家子每個星期天都上教堂,虔誠得跟什麼一樣,結果他們竟然教兒子拿棒球打我兒子,然後竟然還做賊的喊捉賊。」他很不屑地哼了一聲,「好個虔誠的基督徒!」

不過到最後,艾默里警長還是佔了上風。帕里什醫生給約翰尼治療,這筆醫藥費布蘭林先生願意支付。另外,警長堅持要戈薩和戈多到警察局的拘留所去打掃衛生,而且一個星期不準去游泳池。可想而知,這隻會令他們更痛恨戴維·雷和我。我下唇的傷口縫了六針,那種痛跟被打的時候差不多。不過,這筆醫藥費,布蘭林先生就不肯付了,因為我拿球打了戈多的肩膀。我媽媽氣壞了,可是爸爸卻不想再追究。戴維·雷晚上睡覺的時候必須放冰袋,臉上是又青又紫的一大片。後來聽爸爸說,約翰尼的腦震蕩挺嚴重的,要等帕里什醫生評估沒問題才准下床。那可能要等上好幾個星期。後來,約翰尼雖然可以下床走動了,可是還是不準跑,不準做任何劇烈運動,不準騎腳踏車。至於藏在看台底下的那輛腳踏車,他爸爸已經取回家了。說起來,布蘭林兄弟不光是打了我們,還對我們造成了更大的傷害。他們剝奪了約翰尼的美好夏日時光。6月他才剛過了十二歲生日。十二歲的生日,一生只有一次。也就是說,那個日子所代表的意義被布蘭林兄弟摧毀了。

這陣子,我眼睛一直腫腫的,很怕光,所以白天都把窗帘拉上。而也就是這段時間,我開始從雜誌里剪下一堆怪物的圖片。我常常把一整沓的《怪物世界》雜誌擺在大腿上,把裡面的怪物圖片剪下來,然後用膠帶貼在牆上、書桌前面、衣櫥門上,反正,能貼的地方全貼了。後來,等到我貼完了,這才發現我的房間已經變成一間「怪物博物館」了。四面牆上貼滿了著名的怪物,有《歌劇魅影》里那個戴面具的怪人,還有吸血鬼、科學怪人、木乃伊,彷彿那些怪物從四面八方凝視著我。我床鋪四周貼滿了恐怖電影的黑白劇照,像是《暗夜倫敦》、《畸形人》、《黑貓》、《魔山古屋》之類的。衣櫥門上貼的是電影里的各種怪獸圖片。至於我書桌前面,那就比較特別了,上面貼的都是我特別崇拜的偶像,比如,有一張是文森·普萊斯,那是他在愛倫·坡的小說《阿夏家的沒落》改編的電影里扮演的斐德列克·阿夏。另外一張是克里斯托弗·李,他扮演的是經典小說《德古拉伯爵》改編的電影里那個永生不死的吸血鬼。有一天媽媽跑進來,看到我滿房間的照片,嚇得差點當場昏倒。她趕緊扶住門框。「科里!」她大叫了一聲,「牆上那些圖片嚇死人了,還不趕快拿下來!」

「為什麼?」我問她。我縫了六針的下唇還在痛。「這是我的房間,我愛怎麼貼就怎麼貼,不可以嗎?」

「沒錯,可是,那些怪物整天盯著你,你不怕做噩夢嗎?」

「不會啦,」我說,「真的不會。」

她沒再說什麼,然後就默默地出去了。於是,圖片就這麼貼著了。

真正會害我做噩夢的不是牆上那些怪物,而是布蘭林兄弟。我反倒覺得那些怪物就像我的守護神,令我很有安全感。有他們守護我,布蘭林兄弟絕對不敢從窗戶爬進來找我。甚至,在夜深人靜的時刻,我彷彿聽得到他們跟我說話,鼓勵我,安慰我,叫我要勇敢面對外面那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裡,大家只要碰到難以理解無法解釋的事物,本能的反應就是畏懼。

而我從來就不怕那些怪物,因為我覺得我能夠控制他們。黑夜裡,我就睡在他們旁邊,但他們絕不會越過那條界線侵犯我。我的怪物並不是天生就喜歡自己脖子上有螺絲釘,喜歡自己長著布滿鱗片的翅膀,喜歡吸人血,喜歡自己有一張會嚇壞女孩子的臉。我的怪物並不邪惡,他們只是想在那個古老的險惡世界裡尋找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看到那些怪物,我會想到自己,還有我那幾個朋友。他們都很笨拙,長相平庸,一天到晚被欺負,可是,他們絕對不讓自己被擊倒。他們是一群邊緣人,他們只是想在那個充滿敵意的世界裡找到自己的歸宿。在那個世界裡,有人拿著火把,有人拿著護身符,有人拿著十字架,有人槍里裝了銀子彈。在那個世界裡,有原子彈,戰鬥機,火焰槍。在那個世界裡,大家都要對付他們。他們並不完美,他們飽受折磨,然而,他們才是真正的英雄。

不過,還是有些東西會令我感到畏懼。是什麼呢?

有一天下午,媽媽整理了一沓舊雜誌放在門廊上準備要拿去扔掉,結果我發現裡面有一本舊的《生活》雜誌,於是就坐在門廊上看起來。叛徒懶洋洋地趴在我旁邊,樹上傳來陣陣蟬鳴,清澈蔚藍的天空美得像一幅畫。雜誌里有幾張照片。那些照片和一樁震驚全國的事件有關。時間是1963年12月,地點在得克薩斯州的達拉斯城。照片里陽光燦爛,總統和他的夫人坐在一輛黑色的加長敞篷禮車上,面帶微笑向四周的民眾揮手致意。接著,我忽然看到一張模糊的照片。照片中的那一刻,我們國家遭遇了驚天動地的巨變。我在電視上看過那個叫奧斯瓦爾德的傢伙被人開槍打死。我還記得,電視里那傢伙看起來個子好小,而那聲槍響也只是啪的一聲,聽起來像氣球破掉,完全不像西部片里那種六發左輪槍的轟然巨響。我記得,當時奧斯只是輕輕叫了一聲,然後就倒下去了。有一次我的腳指頭被石頭砸中,叫得比他還大聲。

接著,我看到肯尼迪總統葬禮的照片。照片里,隊伍中的馬都沒有人騎,而總統的孩子擺出敬禮的姿勢,夾道的人群看著棺木從他們面前經過。看著那張照片,感覺十分怪異,甚至有點毛骨悚然。那些照片里,你可以看到地上是一團又一團的黑影。也許你會認為那是光線的關係,或者是底片之類的問題。不過在我看來,那些照片里充滿了黑暗。路口的轉角是一個個漆黑的人影。男人穿著西裝,女人在哭泣,有人把捲曲的細紙條撒在他們身上。照片里有車隊,有一棟棟的大樓,還有修剪得很整齊的草坪,而一片片的黑暗把那些都串連在一起。照片里的人,臉部都籠罩在黑暗中,而腳下也是如瀝青般黑暗的一片。那些照片里,黑暗彷彿變成了活生生的東西,生長在人群中,感覺上就像病毒一樣,迫不及待想擴散到照片外面。

接著,我翻到下一頁,看到另一張照片。照片里有一個全身著火的人。他是一個光頭的東方人,盤腿坐在馬路上,全身都是火。儘管火焰已經逐漸吞噬他的臉,但他卻還是閉著眼睛,神情安詳而神聖。每次爸爸在收音機里聽到洛伊·歐賓森的歌聲,也會出現那種神情。有人說洛伊·歐賓森是1960年代最偉大的白人搖滾歌手。那張照片底下有一行字,上面說明拍攝的地點是一個叫做西貢的城市,而那個光頭的男人是一個和尚,他把汽油澆在自己身上,然後點燃了一根火柴。

接著,我又看到第三張令我心驚膽戰的照片。照片上是一間被燒毀的教堂,窗戶的彩繪玻璃支離破碎,消防隊員在廢墟里搜尋東西。有幾個黑人站在教堂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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