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天使與魔鬼的夏季 第一章 學期最後一天

滴答……滴答……滴答

不管月曆上是怎麼計算的,對我來說,學期結束那天,才是夏季開始的第一天。天氣越來越熱,白天的時間越來越長。大地一片青翠,天空清朗剔透,淡淡的雲輕柔如棉絮。咄咄逼人的熱浪一陣陣隨風飄散,彷彿在向我們示威,提醒我們夏天快來了。棒球場的草皮都已經修剪整齊,重新畫上白線。另外,游泳池也已經重新粉刷過,放滿了水。塞爾瑪·內維爾太太是我們班的導師。期末考的煎熬已經結束了,大家排排坐在教室里聽內維爾老師的精神講話。她說,我們就像一棵棵的小樹,這一年來,在知識的灌溉下,我們漸漸茁壯成長。我們聽著她催眠般的聲音,眼睛盯著牆上的時鐘。

滴答……滴答……滴答

我坐在座位上,耳朵聽著老師的長篇大論,心裡卻暗暗祈禱她趕快結束。我腦子裡塞了太多金玉良言,真希望能夠把腦袋打開,把那些金玉良言倒出來,讓它們在燦爛的夏日裡隨風飄散。只可惜,在下課鈴響之前,我們還是內維爾老師的囚犯。我們只能乖乖坐在那裡忍受煎熬,等待時間之神來解救我們。說不定時間之神會像電視里的原野奇俠一樣,在夕陽餘暉中出現在遠處的山巔上。

滴答……滴答……滴答

求上帝赦免我們。

從教室四四方方的窗口望出去,外面那遼闊的世界正等著我們。在這個1964年的夏天,我和我那幾個死黨將會有什麼樣驚心動魄的冒險奇遇呢?我不知道,不過,我可以確定的是,這將會是一個漫長而悠緩的夏天。當太陽漸漸隱沒在天際,當夜幕漸漸籠罩大地,我們將會聽到此起彼伏的蟬鳴聲,看到漫天飛舞的螢火蟲,而且,更重要的是,不用再做功課了。噢,那真是無限美好的夏日時光。我數學及格了(想知道我考了幾分嗎?偷偷告訴你,學期平均負C),總算逃過了暑期輔導的厄運。不過,當我們在那自由的天地盡情賓士的時候,我們也不會忘記為那些沒有逃過暑期輔導的苦難同學默哀三分鐘,因為,我們的好兄弟本去年就沒有逃過厄運。對他們來說,那種感覺彷彿就像時間靜止了,他們跳過了生命中的這段夏日時光,只可惜,他們並沒有因此變得比較年輕。

滴答……滴答……滴答

時間是最無情的。

我聽到走廊那邊傳來一陣騷動,接著,有人開始大笑大叫。聽得出來,那是一種純然的快樂,沸騰的喜悅。看樣子,別班的老師決定提早放學了。我心裡忽然覺得很不是滋味。只可惜,戴著助聽器的內維爾老師彷彿聽不到門外驚天動地的喧鬧聲,繼續說她的。她應該已經有六十歲了,一頭橘色的頭髮。我忽然覺得,她根本就不想放我們走。她想把我們留在教室里,越久越好。而且,說不定那並不是因為她比別的老師嚴格,而是因為她太寂寞,家裡只有她孤零零的一個人。一個人,又怎能體會得到夏日時光的美妙?

「暑假期間,希望各位同學要記得多到圖書館去借書。」內維爾老師的聲音聽起來很慈祥,不過,萬一惹毛了她,她爆發出來的怒火絕對比國慶節的煙火還壯觀。「希望大家不要因為放暑假了就不讀書了。大腦不用是會退化的,所以,在9月開學之前,大家還是要盡量多用頭腦——」

鈴鈴鈴鈴鈴鈴——!

全班同學立刻像蚱蜢一樣跳起來。

「等一下等一下,」老師說,「再等一下。還沒下課。」

噢,真要命!那一剎那,我忽然想到,說不定內維爾老師有某種不為人知的黑暗面,比如說,抓蒼蠅來扯掉翅膀。

「出教室不要爭先恐後,要有規矩。」她大聲說,「大家排好隊一個一個出去。奧爾科特,你來帶隊。」

嗯,雖然慢了一點,但最起碼大家一個個出去了。後來,教室里的同學都走光了,我是最後一個。我聽到走廊里回蕩著一陣陣的笑聲。這時候,我忽然聽到內維爾老師在背後叫了我一聲:「科里·麥克森,麻煩你過來一下。」

我只好乖乖走到她桌子前面。內維爾老師對我笑了一下,「你數學考及格了,應該很開心吧?」

「是的。」

「要是你這整個學年都這麼用功,說不定拿得到獎學金。」

「我知道。」我還想到,要是去年秋天開學的時候就喝了十號魔法藥水,那該有多好。

教室里已經沒有別人了,走廊上回蕩的喧鬧聲也漸漸變得遙遠。空氣中飄散著粉筆灰的味道,餐廳的辣椒味,還有削鉛筆機里的碎屑的味道。我感覺得到,幽靈已經開始在教室里聚集了。

「你很喜歡寫文章,對不對?」內維爾老師的目光隔著眼鏡凝視著我。

「還挺喜歡的。」

「你的作文是全班最好的,拼字課的成績也是全班最高的。我忽然想到,不知道今年你有沒有打算參加比賽?」

「比賽?」

「寫作競賽。」她說,「每年8月,文藝委員會都會舉辦寫作競賽。」

我根本沒想過。文藝委員會的主席是格羅夫·迪安先生和伊夫琳·普拉斯摩太太,寫作競賽就是他們出錢贊助的,競賽項目包括散文和小說。得獎者會拿到一面獎牌,並且會應邀在圖書館的餐會上當眾宣讀他們的作品。問題是,我寫的故事,不是妖魔鬼怪,牛仔偵探,就是外星怪物,這種東西怎麼看都不像是會得獎的東西。那些都只是寫給我自己看的,自得其樂。

「你真的應該好好考慮去參加比賽。」內維爾老師繼續說,「你很有寫作的天分。」

我聳聳肩。老師忽然把你當成是大人,用一種對等的姿態跟你說話,我覺得有點不自在。

「那麼,祝你暑假愉快。」內維爾老師說。我忽然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我可以走了。

那一剎那,我興奮得心臟差點從嘴裡跳出來。我立刻說:「謝謝你!」然後立刻轉身往門口衝過去。到了門口的那一剎那,我回頭看了內維爾老師一眼。她坐在辦公桌後面,而桌面上看不到考卷,也看不到半本書。她已經不需要再改考卷,也不需要再看教科書準備講課的材料。她桌上空蕩蕩的,除了一個削鉛筆機,一片吸墨紙板,就只剩下一個紅蘋果。那是葆拉·厄斯金拿來給她的。陽光從窗口透進來,照在內維爾老師身上,而她慢慢伸手拿起那個蘋果。看著眼前的景象,我忽然覺得很像是在看電影里的慢動作。空蕩蕩的教室里,那張桌子上刻滿了歷屆畢業生姓名的縮寫。一代又一代的學生都曾經是這間教室的過客,從這裡走向他們未來的人生。內維爾老師愣愣地看著窗外,那一剎那,我忽然覺得她看起來很蒼老。

「老師,祝你暑假愉快。」我站在門口對她說。

「再見。」她微微一笑。

我沿著走廊一路橫衝直撞,手上沒有拿書,而數字、等號、歷史年代,學校里的一切都被我拋到腦後。我奔向金黃燦爛的陽光。暑假開始了。

問題是,我還是少了一輛腳踏車。自從那天和媽媽去找過女王之後,到現在已經三個星期了,我一直求媽媽打電話給她,可是媽媽叫我要有耐性一點,等女王準備好了,我的新腳踏車自然就會出現,急也沒有用。有一次我聽到爸媽談起女王的事。那天一大早,天都還沒亮,他們坐在門廊上談了好久。我是無意間偷聽到的。我聽到爸爸說:「我才不管她夢見什麼。反正我不去。」有時候我半夜醒過來,總是會聽到爸爸在哭,然後媽媽在一旁拚命安撫他。我隱隱約約聽到他說了一些話,像是「……在湖裡面……」,或是「……那裡面好黑……」。我心裡明白,這些東西已經像水蛭一樣纏在他內心深處。有幾次吃晚飯的時候,我注意到爸爸東西都沒吃完就把盤子推開。他好像忘了平常他總是教訓我:「科里,把盤子里的東西吃乾淨,你別忘了,在印度還有多少小孩子沒飯吃。」他越來越瘦,每次穿上送奶員的制服,他的腰帶都必須扣到最後一個洞眼才綁得緊。他的臉越來越瘦削,顴骨越來越突出,眼眶深陷。他整天聽收音機的棒球轉播,要不然就是看電視上的現場轉播。有時候,他會坐在那把他心愛的休閑椅上張開嘴呼呼大睡,可是就算在睡覺,他臉上還是露出一種畏懼的表情。

我越來越擔心他了。

我覺得我明白是什麼東西在吞噬爸爸的心。那並不單純只是因為他親眼目睹死人,也不是因為那個人是被謀殺的,畢竟,那並不是奇風鎮第一次出現謀殺案。儘管我們這裡難得碰到這種案子,但終究不是第一次了。我認為,令爸爸內心飽受折磨的,是那種殘酷冷血的行徑,那種惡毒。爸爸算是一個聰明人,很多東西他都懂。在日常生活的範圍內,他通常都很快就能夠判斷是非對錯。而且,他說話算話,言出必行。只不過,在某些事情上,他卻顯得過度天真。我覺得他好像不相信奇風鎮上會有邪惡的人。沒想到,他竟然親眼看到一個人被嚴刑拷打,活活勒死,兩手被銬在方向盤上,而且還沒辦法用基督教的儀式好好安葬,靈魂永遠不得安息。更可怕的是,這種事竟然發生在他出生長大的故鄉。這才是最令他感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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