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春天的痕迹 第六章 老摩西現身

那天去過斯卡利的回收場之後,隔了大概一個星期,有一天晚上,電話忽然響了。媽媽很快就接起電話。

「湯姆!是J.T.打來的!」她的聲音很緊張,彷彿已經快到崩潰邊緣了,「他說霍爾曼湖的水壩裂開了!他打電話通知所有的人,叫我們到法院去集合!」

「噢,天哪!」爸爸本來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新聞,一聽到媽媽的話立刻從沙發上跳起來。「洪水馬上就來了!科里!」他大喊著,「趕快穿衣服!」

聽他那種口氣,我立刻就明白這事非同小可,動作最好快點。我本來在寫一篇故事,內容描寫的是一個鬼魂駕駛一輛黑色的賽車,但一聽到爸爸大喊,我立刻穿上牛仔褲。當你發現連爸媽都開始害怕的時候,你的心臟大概會開始一分鐘跳兩百下。剛剛好像聽爸爸提到「洪水」這兩個字。上一次洪水來,是在我五歲那一年,但那次並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害,只不過驚動了沼澤里的蛇。不過,我讀過奇風鎮的歷史,知道1938年的時候,酋長河泛濫成災,奇風鎮街上的積水高達一米多。另外,1930年春天那次洪水,布魯頓區有些房子甚至被水淹到屋頂的高度。這麼看來,我們奇風鎮的洪水由來已久,而且,如果你算算今年從4月初到現在為止已經下了多少雨,再加上南方其他地區的總雨量,那麼,說今年洪水會來,沒人會感到意外。

酋長河發源於奇風鎮北邊六十公里的霍爾曼湖。根據常識,無論是滔滔江河,或是潺潺小溪,最後都會流進大海,那麼,酋長河貫穿的奇風鎮當然逃不過洪水的命運。

我跑到後院去看看叛徒。看樣子,它在狗欄里應該不會有事。於是,我和爸媽飛快坐上車子,往法院的方向開過去。法院是一棟哥特式建築,坐落在商店街的盡頭。一路上幾乎家家戶戶都亮燈了,一傳十,十傳百,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奇風鎮。雖然現在只是下著毛毛雨,但水已經淹到車子輪胎下緣,因為排水管的水已經漫出來了,而且很多房子的地下室都已經被水淹沒,水都溢出來了。就是因為這樣,我的好朋友約翰尼他們一家人才不得不搬到聯合鎮的親戚家去暫住。

法院的停車場上已經擠滿了轎車和敞篷小貨車。一道道的閃電划過遠處的天際,照亮了低懸的烏雲。所有的人都擠進法院的大會議廳。裡面很寬敞,天花板上有壁畫,畫中的天使繞著一包包的棉花飛翔。那是二十年前留下的遺迹,因為這個法院當年曾經是棉花拍賣場。後來,軋棉廠和倉庫都搬到不會淹水的聯合鎮去了,拍賣場才變成了法院。我們走到一台裂開的漂白機旁邊,找到位子坐下來。人潮不斷湧進大會議廳,很快就擠得人山人海,空氣悶得快沒辦法呼吸了。看樣子我們運氣還不錯,還有位子坐。有些人還挺機靈的,很快就打開了吊扇。問題是,大家不斷呼出熱氣,溫度還是持續升高。凱蒂·亞伯勒一家人擠到我媽媽旁邊坐下。她是全奇風鎮最喋喋不休的女人,而她丈夫是我爸爸的同事,也是綠茵牧場的送奶員。她一坐下就開始抓著她丈夫喋喋不休起來,眉飛色舞,唾沫橫飛,我爸爸被她轟炸得快受不了了。接著,我看到本跟在他爸媽後面進來了,不過他們坐在會議廳的另一頭,離我們很遠。接著,我看到魔女了。她的頭髮紅得發亮,彷彿剛剛抹了一層油。她那個長得像怪獸的媽媽和骨瘦如柴的爸爸進來了,她跟在後面。他們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找到了位子。接著,魔女注意到我那種厭惡的眼神,立刻對我露出一種猙獰的微笑。接著,我看到拉佛伊牧師一家人進來了,艾默里警長也帶著太太、女兒進來了,還有布蘭林兄弟一家,帕洛先生一家,多拉爾先生一家,戴維·雷和他爸媽,藍綠雙色格拉斯姐妹,還有更多我不太熟的人都陸續進來了。整間會議廳擠得像沙丁魚罐頭。

「請大家安靜一下!安靜一下!」副鎮長韋恩·吉利站到講台上。多年以前,站在那上面的人本來是拍賣會主持人。副鎮長後面有一張桌子,鎮長盧瑟·斯沃普和消防隊隊長傑克·馬凱特坐在那張桌子後面。馬凱特隊長也兼任民防局長。「麻煩安靜一下!」吉利副鎮長喊得聲嘶力竭,粗壯的脖子上青筋暴露。大家開始安靜下來,接著,斯沃普鎮長站起來發言了。他長得高高瘦瘦,大概五十歲出頭,下巴很長,一臉憂鬱,滿頭灰發往後梳,前面的髮際呈現出一個V字形,嘴上永遠叼著一根木製煙斗,從早到晚吞雲吐霧,彷彿一列奮力開上陡坡的火車頭。他身上的打褶褲燙得很筆挺,襯衫前胸的口袋上綉著他姓名開頭字母的縮寫。他渾身散發出一股成功商人的氣息,而他的事業也確實經營得有聲有色。他是斯塔格西服店和奇風製冰廠的老闆。那是他們家族代代相傳的事業,歷史悠久。他太太拉娜·瓊旁邊坐的是柯蒂斯·帕里什醫生和他太太布賴蒂。

「我想,大家應該都聽到消息了。」斯沃普鎮長開門見山就說。他外表確實很有鎮長的威嚴,只可惜講起話來卻含含糊糊,彷彿嘴裡塞滿了燕麥粥。「各位鄉親,時間已經不多了。馬凱特隊長告訴我,酋長河的水已經快要溢出來了,等到霍爾曼湖的洪水一來,我們麻煩就大了。到時候,我們可能就會見識到『洪水』這兩個字真正的含義。也就是說,布魯頓區會先淹水,因為它最靠近河邊。范德康,你在哪裡?」鎮長轉頭看看四周,老范德康立刻舉起手。他患了軟骨病,手抖個不停。「范德康先生的五金行開門了。」鎮長向大家宣布,「他店裡有鏟子和沙包,我們可以到布魯頓區的河邊築堤防,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可以擋得住大洪水。換句話說,全鎮的人都必須動員,大家一起幫忙。我說全鎮的人,包括男人、女人和小孩。我會打電話通知羅賓斯空軍基地,他們會派人過來幫忙。聯合鎮的人也已經出發要過來支持了。所以,只要不是行動不方便的,大家都要到布魯頓區待命,準備搬土。」

「等一下,盧瑟!」

說話的人站起來了。那個人不管在哪裡都很顯眼。每次看到他,我就會想到那本描寫白鯨的小說。當年我總覺得那本小說的書名跟他的名字很像。他就是迪克·穆特里。他臉肥肥的,紅光滿面,頭髮剃成了平頭,整個頭頂看起來很像一個黃黃的插針墊。他穿著超大號的T恤和牛仔褲,那種尺寸大概可以同時塞進三個人,包括我爸爸、馬凱特隊長和斯沃普鎮長。他抬起一條濕答答的手臂,手指頭正對著鎮長。「剛剛你叫我們去幫別人築堤,在我看來,那等於是叫我們把自己的家撇在一邊!就是這麼回事!把我們自己的家撇在一邊,去為那群黑鬼賣命!」

他的話立刻引起一陣騷動,全場的群眾立刻分成兩個陣營。有人大喊說穆特里胡說八道,也有人喊說他說的有道理。

「迪克,」斯沃普鎮長把煙斗塞進嘴裡,「你應該知道,每次河水泛濫,永遠都是從布魯頓區先開始的,因為那裡地勢比較低,所以說,只要我們能夠把那邊的河水堵住,那我們——」

「那布魯頓區那邊的人在幹什麼?」穆特里繼續追問。他那顆大腦袋左右晃來晃去。「現場看不到半張黑臉嘛!他們人呢?怎麼沒看到有人來求我們幫忙?」

「因為他們從來不求人幫忙。」鎮長噴出一口煙,那模樣彷彿火車頭引擎開始啟動了。「我跟你打賭,他們現在一定都已經在河邊開始築堤了。只不過,就算水都淹上屋頂,他們也不會來求我們幫忙。女王無法容忍這種事。問題是,他們確實需要我們的幫助,迪克。就跟上次一樣。」

「要是那些人長腦袋,那他們早就應該搬走了!」穆特里還是不罷休,「還有,我真他媽的受不了那個什麼女王!她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她真他媽的自以為是女王嗎?」

「坐下吧,迪克。」馬凱特隊長叫他坐下。消防隊長塊頭很大,臉型輪廓很深,那雙藍眼睛炯炯有神,「現在沒時間吵這個了。」

「輪不到你廢話!」穆特里擺出強硬的姿態。他的臉越漲越紅,簡直紅得像消防栓。「叫那個什麼女王過來,當面跟我們白人求情,求我們救命!」整個會場又是一陣騷動,有人附和,有人叫罵。穆特里的太太費瑟立刻站起來大吼:「哼!沒錯!」她那銀灰色的頭髮看起來像白金。她的咆哮聲有如雷霆,蓋過了眾人的喧嘩。「叫我為那幫黑鬼送命,別做夢!」

「可是迪克,」斯沃普鎮長的口氣聽起來有點為難,「就算他們是黑奴,好歹也是我們的黑奴。」

眾人還是吵成一團,叫罵聲此起彼伏。有人說,如果你是基督徒,那你就應該幫助布魯頓區的人,免得他們的家園被洪水淹沒。不過也有人說,真希望這次乾脆來場真正的大洪水,把布魯頓區的人全部沖得乾乾淨淨,一了百了。我爸媽都沒說話。大多數在場的人都沒說話。吵架是講話大聲的人的專利。

接著,全場的嘈雜聲忽然慢慢消失了,大家漸漸安靜下來。最先安靜下來的是會議廳最後面。我聽到有人大笑起來,但很快又憋住不敢笑。有人開始交頭接耳喃喃低語。這時候,我看到有個男人走進會議廳,人群立刻從中間散開讓路給他,那種場面彷彿紅海在摩西面前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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