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春天的痕迹 第四章 復活節的大黃蜂

後來我們發現,那顆隕石掉落到地面之後只剩下一些殘渣。一定是從外層空間穿越大氣層的時候燒毀的。有幾棵松樹起火燃燒,不過星期天晚上忽然開始下雨,火勢很快就被撲滅了。而一直到了星期一早上上課時間,那場雨還沒停。而且那一整天,天空始終一片灰暗陰沉,雨一直都沒停。氣象預報說,整個星期都會斷斷續續一直下雨。問題是,星期天就是復活節了,媽媽一直祈禱,希望雨趕快停,要不然星期六商店街的復活節遊行恐怕會大煞風景。

其實,奇風鎮還有另一類型的遊行。復活節前的星期五一大早,早上六點左右遊行就開始了,是布魯頓區先開始的。那裡有一戶人家把房子粉刷成五顏六色,紫色、橘色、紅色,還有橙黃色。有一隊黑人已經從那裡出發開始遊行了。男人穿著白襯衫、黑西裝,還打領帶,女人和小孩則是穿著素淡灰暗的衣服。男人在前面帶頭,女人和小孩跟在後面。其中兩個男人身上還背著鼓,隨著步伐敲著緩慢的節拍。遊行隊伍一路經過大街小巷,越過平交道,經過商店街,經過奇風鎮中心,一路上都沒人說話。由於這是一年一度的例行儀式,奇風鎮的白人都從屋子裡走出來,站在路邊默默看著遊行隊伍。我媽媽也不例外,而爸爸呢,早上這個時間他已經出去送牛奶了。從前我都會跟媽媽一起去,因為我跟所有的人一樣,知道復活節的遊行是很重要的儀式。

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是三個男人,他們都背著一隻粗麻布袋,脖子上掛著一串項鏈壓在領帶上。那串項鏈是由很多東西串成的,包括琥珀珠、雞骨頭,還有河裡的小貝殼。在那個復活節前夕的星期五,馬路上濕答答的,天空依然陰雨綿綿,但遊行隊伍里的人都沒有打傘。一路上,他們都沒有跟路邊圍觀的人說話,就算有人不懂規矩開口跟他們說話,他們也都不回答。我注意到遊行隊伍正中央那個人就是萊特富特先生。雖然全奇風鎮的人他都認識,但他並沒有左顧右盼。他眼睛直視著前方,盯著他前面那個人的背。奇風鎮和布魯頓區是兩個緊密相連的小世界,而馬庫斯·萊特富特則是這兩個世界共有的珍貴資產。他有一雙靈巧的手,天底下沒有任何東西是他修不好的。只要是人的頭腦設計得出來的東西,他都有辦法修好,只不過,他修東西的速度慢得出奇。等到他修好一樣東西,原本光禿禿的地上大概都已經長出比人高的草了。另外,我看到丹尼斯先生也在遊行隊伍里。他是奇風小學的警衛。還有,我也看到了衛佛丹恩太太。她是教會的廚師。另外還有珀爾太太,她是商店街麵包店的老闆娘,個性很活潑開朗,平常一看到人總是笑呵呵的。可是今天她卻是一臉嚴肅,頭上戴著一頂透明的塑料雨帽。

隊伍最後面,遠在婦女和小孩後面,是一個瘦瘦高高的男人。他穿著一套黑色燕尾禮服,戴著一頂高禮帽,身上背著一面鼓,一隻手戴著黑手套,輕輕拍打著鼓面。今天早上,鎮上這麼多人頂著寒風、冒著大雨站在街頭,就是在等著看這個人,還有,他的太太。此刻,他獨自一人走在隊伍最後面,低著頭。不過,再過不久他太太就來了。

我們都叫他月亮人,因為沒有人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大家都知道他已經很老很老,可是卻也沒人知道他究竟多少歲了。平常他總是深居簡出,從不離開布魯頓區,只有在每年復活節的時候才會出現。他太太也一樣。他的臉又窄又長,半邊臉的皮膚呈現出一種蠟黃色,而另外半邊臉卻又黑得像木炭。不知道那是因為天生的,還是因為染上了什麼皮膚病。兩種顏色在他臉的正中央交會,呈現出一種斑點狀的融合,那條分界線沿著額頭、沿著高挺的鼻樑一路向下延伸到下巴。他下巴上長滿了白花花的鬍子。這位月亮人是一個謎樣的人物,他兩隻手上各戴著一隻手錶,脖子上掛著一條鏈子,上面吊著一個大得像豬腳關節的鍍金十字架。我們猜,他不但是這個遊行隊伍的固定成員,而且,遊行隊伍的行進速度就是他負責掌控的。

遊行隊伍保持著一種穩定的速度繼續往前走,慢慢穿過奇風鎮中心,走向酋長河上那座石像橋。要等隊伍走到那邊,恐怕還要等上一段時間,不過,就算上學遲到也要繼續等,因為絕對值得。事實上,每逢復活節前夕的星期五,學校都會特別把上課時間延後到十點,不會準時上課。

最前面那三個背著麻布袋的人慢慢走上橋,走到橋中央時忽然停下腳步,一動也不動,乍看之下好像三座黑色的雕像。而後面隊伍里的人雖然緊緊擠成一團,但他們並不至於把整個橋面擋住。艾默里警長已經事先沿著遊行路線安置了很多路障,但其實那根本是多餘的,因為遊行隊伍自發留出了通路。

沒多久,一輛大型老式轎車沿著商店街慢慢開過來了。那輛車是從布魯頓區出發的,沿著遊行路線一路開過來。車身上鑲滿了閃閃發亮的塑料鑽石,從引擎蓋一直鋪到後行李箱蓋上。車子開到橋中央的時候忽然停下來,接著,司機走下車,拉開後車門。有人從車子里鑽出來,月亮人趕緊攙住她滿是皺紋的手,扶她站起來。那就是他太太。

女王到了。

她很瘦,身子單薄得像一片影子,而且,也黑得像影子。她的頭髮白得像雪,脖子很長,肩膀纖細,可是儀態卻很挺拔,整個人散發出一種帝王般的氣質。她穿的衣服並不華麗,也不是什麼名牌。相反的,她穿的只是一件黑袍,腰上系著一條銀帶子,腳上是一雙白鞋,頭上戴著一頂圓盒形的小白帽,帽檐垂著白紗。她手上的白手套很長,一直拉到手肘。月亮人扶她下車的時候,司機立刻打開一把傘撐在她頭上。

聽說女王是1858年出生的,推算下來,她已經一百零六歲了。聽我媽說,女王本來是路易斯安那州的黑奴,南北戰爭前夕,她媽媽帶著她逃到沼澤區,後來一路逃到了新奧爾良附近的海灣。她就是在那裡長大的。住在那裡的人全是麻風病患,逃犯,還有逃亡的黑奴。而也就是在那裡,她學會了一身神秘的本事。

她就是女王,而布魯頓區就是她的王國。整個奇風鎮沒有人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只知道她叫女王。事實上,就連整個布魯頓區也沒人知道她真正的名字。稱呼她女王確實很貼切。她整個人散發出一種無與倫比的高貴優雅。

有人拿了一座小鍾給她。她站在橋中央,低頭看著緩緩流動的黃濁河水,然後開始輕輕擺動手上的小鍾,不停地擺動。

我知道她在做什麼。媽媽也知道。事實上,在場圍觀的人都知道。

女王要召喚河底的怪物。怪物深藏在河底的泥沙里,女王要把它召喚到河面上來。

它叫老摩西。我從來沒有親眼看過老摩西,不過九歲那年有一天晚上,我聽到過它的吼聲。至少,我認定那就是老摩西的吼聲。當時剛下過一場大雨,空氣很潮濕凝滯。我聽到一陣低沉的轟轟聲,聽起來很像教堂里老風琴最低的那個音。那聲音非常低沉,彷彿你的身體先感覺到震動,然後才聽到聲音。沒多久,那低沉的隆隆聲漸漸變成一種嘶吼。聽到那聲音,全奇風鎮的狗都發了瘋似的狂吠起來。但沒多久,那吼聲忽然又不見了。回想起來,那大概持續了五六秒鐘。第二天,全校的學生都議論紛紛。本和戴維·雷認為那是火車的汽笛聲,而約翰尼則不發表任何意見。回到家之後,爸媽也說那一定是火車的汽笛聲。問題是,幾天後我們卻發現奇風鎮外三十公里處有一段鐵軌被大雨沖毀了,而且那天晚上並沒有列車從伯明翰那邊開過來。

那麼,你怎麼解釋那神秘的吼聲?

不久前,有一具殘缺不全的牛屍被河水衝到石像橋下,頭和內臟都不見了。這件事是聽多拉爾先生說的。那次我和爸爸到他店裡去理髮,他神秘兮兮地跟我們說了這件事。另外,有兩個人在奇風鎮外的河邊撒網捕河蝦,結果卻看到一具屍體浮在河面上漂過去。他們說,屍體的胸口被剖開,乍看之下很像沙丁魚罐頭的蓋子被掀開一樣,而且,雙臂雙腿被連根扯掉。問題是,下游並沒有人看到那具屍體。另外,10月有一天晚上,石像橋有一座橋墩水底的部位被某種東西撞到,結果上面的好幾根支柱出現裂痕,必須用水泥補上。後來鎮長在《亞當穀日報》發表了一篇聲明說:橋墩是被一根漂流木撞到的。

女王繼續搖著小鍾,手臂擺來擺去,那動作看起來有點像節拍器。接著她忽然開始吟誦咒語,聲音聽起來清晰而嘹亮。那些咒語是用非洲語念的,我一句也聽不懂,感覺上就像核物理學一樣深奧。有時候她會停一下,然後歪著頭,彷彿在凝視什麼,或是仔細聆聽什麼。接著,她又開始搖小鍾。她從頭到尾沒有念出老摩西這個名字,而是反覆念著「丹巴拉,丹巴拉,丹巴拉」。而念出這個名字之後,她又繼續用非洲語大聲吟誦咒語。

後來,她終於停止搖晃小鍾,手臂慢慢垂下來,然後點點頭,月亮人立刻把她手上的小鍾接過去。她眼睛凝視著河面,然而,我不知道她究竟看到了什麼。接著,她往後退了一步,而那三個背著麻布袋的男人立刻站到橋邊,打開身上的袋子,從裡面拿出好幾個紙包。紙包都用細繩子綁住,其中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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