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一節

在寺尾謙一的辦公桌上一共擺著三份檔案,這是早上寺尾一進辦公室就打電話讓機要科長徐耀祖送來的。除了石井幸雄和蔡江,當初只有這三份檔案的主人完整地了解逮捕蘇小姐和圍捕那個軍統間諜的計畫。

每一份檔案都不厚,上面的內容都是以言簡意賅的方式記錄的。最重要的是,那上面記載的事情很多都是寺尾本人親自參與過的,有些文字甚至來自於他的口述。在寺尾眼裡,那幾頁紙裝著的不僅僅是別人的,也是他自己的一段人生經歷,其中220號檔案的主人帶給他的榮耀幾乎是無與倫比的。

將近四年了,當初這個人狼狽不堪地從重慶叛逃而來的那一幕幕彷彿就發生在昨天。當時,了解到對方在重慶的職務,他竭力掩飾著自己的興奮。曾經在國民黨軍政部擔任參謀!天啊,一個巨大的寶藏!這一點,寺尾甚至比叛逃者本人更加清楚,而且其叛逃的原因充分保證了他的忠誠性。他親手幹掉了他放蕩的妻子,重慶當局一個權貴的親妹妹。他為此動用了存在於重慶的寶貴的諜報力量,進行了一番周密的調查。結果一切都是真實的。那個權貴是一個公認的心胸狹隘、冷酷無情、睚眥必報的傢伙,手中掌握著極其可怕的權力。這個人留在重慶的結果不是生與死,而是以何種方式去死的問題。

從各方面講,這都是一份完美的財產,但事物越完美就越讓人感到不踏實。尤其是在這個行當里,更加讓人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用了各種手段,不斷考驗這個人以及和他交往的每一個人。每一次臨近結果時,他甚至比對方更加忐忑不安、六神無主。從最初躲在鏡子後面冷眼旁觀,到後來坐在一起促膝長談,他都數不清和這個人接觸了多少次。一開始,這個人表現得非常不自信,但很純真。他承認叛逃行為完全是臨時起意,他後悔沒有搜集更多的有用的情報。在他的印象中,最起碼應該幫助寺尾的特務機關挖出一些隱藏在南京城裡的間諜。但很遺憾,他一直在軍政部里,沒有機會了解軍統和中統的業務。

他的工作,是根據前方的戰報,整理出每一次戰役雙方的攻守態勢。然後在沙盤上把代表雙方的紅藍顏色的小旗子插在相應的位置上,或者在掛在牆壁上的巨型地圖上用紅藍鉛筆重複上面的工作。這樣,主持軍事會議的最高長官就可以操著指揮棒分析戰局,調動部署軍隊。當然,這個時候他是要站在長官身邊,時刻準備著為某些不甚清楚的細節做出解答。

令叛逃者懊惱的是,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不再有任何價值。但是,他的關於每一次軍事會議的回憶都能夠引起聽眾濃厚的興趣,尤其是日軍參謀本部的那幾個高參。從他的回憶中他們了解到李宗仁至今仍然敢於在會議上與蔣委員長唇槍舌劍;了解到白崇禧對於軍隊高級長官吃空餉的事情大發雷霆,因為這嚴重影響了最高統帥部對軍力的評估;了解到武漢會戰作戰計畫的最初出發點;了解到即使在局部戰鬥中遏制了日軍的戰略目的,但整個政府從上到下都瀰漫著一股消沉、迷茫、悲觀的情緒……參謀本部的將軍們還是很樂意聽到這樣的消息。在日軍內部,從上到下都存在著這樣的認識:再狠狠地給他們一下,支那政府就會撐不下去的。

但是寺尾自始至終都是清醒的,不會被幾句舒心話干擾到理性的判斷。直到那二十餘門德國製造的88毫米的野戰炮被摧毀,這個人才徹底地贏得了他的信任。這種炮有一個綽號叫「鐵拳」,威力大,射速快,射程也超過了日軍所有的陸戰火炮,是支那政府在戰前花了巨額外匯從德國購買的。淞滬戰役初期,它使駐紮在上海的日本海軍陸戰隊著著實實地吃了些苦頭。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空軍和偵察部隊都在搜尋這些野戰炮的蹤跡。但它們是支那軍隊的命根子,一旦戰事不利,他們立刻將這些火炮撤退到安全的地帶。徐州會戰中,磯谷廉介手下的渡邊支隊再次遭受了它們的打擊。待到空軍趕到時,「鐵拳」又一次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且從那時起,在整個中國戰場上,再也沒有聽到它們尖銳的嘶吼聲。

220號檔案的主人證實,這些火炮都被調到了重慶。因為在徐州會戰之後,蔣委員長認為武漢和長沙不能夠有效阻擋因為在台兒庄吃了大虧而怒火中燒的日軍師團的進攻。最初「鐵拳」被布置在重慶嘉陵江口一處易守難攻的險要之地。後來因為武漢會戰後日軍的攻勢停滯,而日本飛機已經能夠飛臨重慶上空,他們才把「鐵拳」小心翼翼地撤換下來,藏在重慶東南一個叫豹子嶺的地方。這是在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在作戰室值班的他,聽到何應欽在回應從武漢戰場上撤回來的將軍們的質問時,在會議上親口承認的。

很快,陸軍航空兵的參謀們就從地圖上找到了這個名叫豹子嶺的地方。航線在最短的時間內就設計完畢。在一個晴朗日子的黎明時分,一小隊轟炸機從武漢機場悄然升空。他們在豹子嶺附近的一片空曠的打穀場上發現了幾十垛過於規整的乾草垛。第一架轟炸機俯衝向下試探性地投下一組炸彈。果然,在打穀場附近的十幾間民房裡伸出了幾挺高射機槍。飛行員們認為這些所謂的防空火力僅僅是象徵性的;護航的戰鬥機的一通狂掃就讓這些機槍啞了火,而轟炸機則以比平時訓練還從容和標準的技術動作完成了這次轟炸。最後,編隊盤旋往複了數次,確認了轟炸效果,才大搖大擺地原路返航。

寺尾再也找不到懷疑這個人的一絲一毫的理由。於是他放心地把他送到了參謀本部高級顧問的位置上。

一年多以前,寺尾謙一讀到了一份關於北非阿拉曼的戰報,其中把德軍失利的一個重要原因歸結於蒙哥馬利用大量的坦克、火炮的同比例模型欺騙了隆美爾的空中偵察。當時他的心頭也掠過了一絲陰影,但也很快就消散得無影無蹤。因為這幾年來,無論是隨棗會戰,還是三次長沙會戰,不管戰局如何緊張,皇軍再也沒有受到過「鐵拳」的打擊。為了掩護一個情報員,放棄對一種王牌武器的使用絕對是不可想像的。

第一絲微小的裂痕出現在兩個月之前,他帶著幾個情報官員趕赴剛剛佔領的樊陽公幹,隨行之中就有這個人。寺尾的記憶力非常好,他記得220號檔案中有一段關於城隍廟的記述,出於一時的好奇,他命令車隊拐到了那個地方。但是當他們鑽出汽車的時候,眼前卻是一堆殘破的瓦礫。其實他們早就應該想到,因為樊陽之戰的慘烈一點都不遜於武漢之戰。

寺尾踏著鬆散的磚石,站到了他的身邊。

「恐怕都認不出來了吧。」

「哦……是啊……沒想到竟變成了這副模樣。」

「你不舒服嗎?」寺尾看到他的臉色很不好,同時他注意到在他們前面不遠處立著一塊石碑。

「不,我只是覺得在戰爭中人的生命實在是太卑微了。」說罷,他率先轉身走下了土堆。

寺尾有些詫異,這個人的禮儀是無可挑剔的。在此之前,他從來不會這麼冷漠地突然離開,尤其是和寺尾,這個掌握著他命運的上司相處的時候。但當時寺尾很快就被別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回到南京後,在高橋松拍攝的一疊照片中,他忽然看到了那塊石碑,立刻回憶起那一幕。他想,那個人的反常也許和這塊石碑有關係,於是抓起一支放大鏡仔細地觀察著石碑上的字跡。儘管很模糊,但他還是看明白了個大概:1940年的某個夜晚,日本空軍的一顆炸彈直接命中了17號防空壕的上方,躲藏在防空壕內的幾十個居民全部殞命。這塊石碑,就是當時的政府為這些罹難者設立的。他突然想起了什麼,立刻調來了220號檔案。果不其然,這個人在叛逃的前夜就曾經在樊陽城內17號防空壕躲避過!檔案顯示,那一天是1940年的二月十五。寺尾再次觀察照片,鐫刻日期的那部分字跡太小,又被一些污垢干擾,但是能確認被炸的那一天也是一個某月十五。

「如果是二月十五的話,就證明此人在撒謊。這也就能夠解釋看到石碑後他為什麼那樣張皇失措。」寺尾暗忖。他拿起電話,叫通了樊陽的特務機關。他把那塊石碑的具體位置敘述了一遍,對方答應立刻派人去查一下上面的內容,並在最短的時間內給予回報。不久,他了解到,石碑上顯示的遇難日,是三月十五。

「『三』字最上面的那一橫是不是很新呢?」

「不,看上去和石碑上其他的字跡一樣地骯髒。」

「哦,明白了。」寺尾的心情並沒有完全放鬆下來。他知道,在支那有那樣一種人才,能夠為假造的文物古董做舊,當然包括石碑。

「不能找到當地居民再核實一下防空壕被炸毀的日期嗎?」

「那個地方的原住民在樊陽戰鬥之前就被悉數遷走了。當地的維持會長說,需要慢慢查找。」

現在,這份檔案再次擺在他的辦公桌上。他又開始懷疑當初被炸毀的「鐵拳」是不是一堆被其他材質偽造的模型,因為如果重慶當局決定用「鐵拳」作為拱衛陪都最後的利器也不能說不合理。

「如果內奸是另外兩個人還好一些,萬一是220號,那可就真是糟透了!」寺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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