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十五

C省的省長是一個性情溫和、無憂無慮、善於交際的將軍,像這一類的將軍照例都是身體洗得非常白凈,心地也幾乎是一樣乾淨,生在上等人家,受過高等教育,他們可以說是用上等白麵粉做的,雖然他們從來沒有打算好好地做一個「人民的牧人」,可是他們卻也顯出相當不錯的行政才幹;他們並不做什麼事情,卻老是懷念彼得堡,整天同當地的漂亮女人糾纏,結果他們對本省倒也有了貢獻,還留下好的名聲。他剛剛起床,穿了一件貼身的襯衫和一件綢睡衣,鈕扣大敞開,坐在化妝鏡台前面,他先把脖子上掛的那些聖像和護身符全取了下來,然後用摻著香水的水擦他的臉,擦他的脖子。這個時候有人來報告說,西皮亞金和卡洛梅伊采夫為了緊急的事情來見他。他同西皮亞金很熟,並且用「你」互相稱呼,他從年輕時就認識他,他們過去經常在彼得堡的那些客廳里遇見,最近他只要一想到西皮亞金的名字,他心裡就會尊敬地叫一聲:「啊!」好像聽到什麼未來的大政治家的名字似的。他同卡洛梅伊采夫不熟,更不尊敬他,因為不久以前有過一些控告他的「不好的」案子;可是他仍然把他當作一個qui fera son chemin 人物。

他吩咐把來客請進他的書房,他仍舊穿著那件綢睡衣馬上去見他們,他對自己穿這種便服會客的事連一句道歉的話也不說;他親切地同他們握了手。然而只有西皮亞金和卡洛梅伊采夫兩人進了省長的書房,帕克林卻待在客廳里。帕克林走下馬車的時候,含糊地小聲說他家裡有事,打算借故溜走;可是西皮亞金一定要他留下,(卡洛梅伊采夫跑過來在西皮亞金的耳邊悄悄地說:「Ne le lachez pas! Tonnerre de tonnerres! 」)就帶他進去了。然而他並不帶他到書房裡去,卻又是那樣客氣地一定要他待在客廳里,等著人來招呼他。在這兒帕克林還想溜走……可是卡洛梅伊采夫卻叫了一個身強力壯的憲兵來守在門口……帕克林便待下來了。

「沃爾德馬爾,你一定猜到了我的來意吧?」西皮亞金首先說。

「不,好朋友,我猜不到。」這個和藹的伊壁鳩魯的信徒答道,歡迎的微笑使他的玫瑰色的臉頰鼓得圓圓的,露出了一排發亮的、讓絲一樣的小鬍子半掩住的牙齒……

「怎麼?……你不知道馬爾克洛夫的事情?」

「你說什麼——馬爾克洛夫?」省長仍然帶著同樣的表情問道。第一,他記不清楚昨天抓來的那個人叫馬爾克洛夫;第二,他完全忘記了西皮亞金夫人的哥哥也姓那個姓。「可是你為什麼老站著呢,鮑里斯?坐下吧;你要喝茶嗎?」

可是西皮亞金卻沒有喝茶的心思。

等到後來他對省長說明了事情的真相、並且講出他和卡洛梅伊采夫的來意以後,省長苦惱地驚叫一聲,伸手拍著自己的前額,臉上也現出憂慮的表情。

「是的……是的……是的!」他反覆地說著,「多不幸啊!他現在——今天——在這兒還要待一會兒;你知道我們從來不把那種人留在衙門裡過一夜以上的;可是憲兵隊長不在城裡,所以你的內兄就留下來了……不過明天就要把他押解走的。我的天!真不幸!你太太不知道會怎樣難過啊!!你要我怎麼辦呢?」

「要是不違反法律的話,我倒想在這兒當著你的面跟他談談。」

「得啦吧,好朋友!法律並不是制定出來限制你這樣人的。我十分同情你!……C''est affreux, tu sais! 」

他用一種特別的方法按了按鈴。一個副官進來了。

「親愛的男爵,請您安排一下。」他把他的意思對他講了。男爵便退了出去。「你想像看,mon cher ami, 農民差一點兒把他弄死。反剪地綁著兩隻手,扔在一輛大車上,帶了到這兒來!他——你想像看!——他一點兒也不生他們的氣——也沒有一點怨憤的意思。說實在話!總之,他是那麼鎮靜……我都有點兒吃驚!不過你自己就會看見的。C''est un fanatique-tranquille. 」

「Ce sont les pires. 」卡洛梅伊采夫帶點兒諷喻地說。

省長瞪了他一眼。

「哦,我得跟您講一句話,謝苗·彼得羅維奇。」

「什麼?」

「是這樣;不好的事。」

「究竟什麼事?」

「好,您知道,那個拖欠了您的債跑到我這兒來訴冤的農民……」

「又怎麼呢?」

「您知道,他弔死了。」

「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是沒有關係的;不過這是不好的事。」

卡洛梅伊采夫聳了聳肩,像一個闊少似地把他的身子擺了兩擺,走到窗前去了。在這個時候副官帶了馬爾克洛夫進來。

省長講的關於他的話是真的:他鎮靜到了不自然的地步。連他臉上平日常有的那種憂鬱現在也不見了,卻另外有了一種淡漠的倦容。他看見他妹夫的時候,他的臉色也沒有改變;只有在他看那個押他進來的德國副官的時候,他對那種人的舊恨才在他的眼裡亮了一下。他的大衣給撕破了兩個地方,又匆匆地用粗線縫了起來;他的額上、眉毛上、鼻樑上有一些帶著幹了的血跡的小傷痕。他沒有洗臉,不過頭髮卻梳好了。他把兩手齊腕塞在袖筒里,站在離門不遠的地方。他的呼吸是很平穩的。

「謝爾蓋·米哈伊洛維奇!」西皮亞金激動地說,他朝著馬爾克洛夫走了兩步,伸出他的右手來,好像他在準備著,要是馬爾克洛夫前進一步,他的手就可以挨到他,或者阻擋他似的。「謝爾蓋·米哈伊洛維奇!我不僅是到這兒來向你表示我們的驚愕,我們的深切的悲痛——這是你一定明白的!是你自己願意把你毀掉!你果然毀掉了!!可是我願意來看你,以便對你說……唉……唉……以便給你……以便讓你有機會聽到常識、榮譽和友情的聲音!你還可以減輕你的罪名;相信我,我也要盡我的力量!並且本省的可敬的首長也會向你證實我的話。」到這裡西皮亞金又提高聲音說下去,「在主管機關里老老實實地認罪服罪,一點兒也不隱瞞,完完全全地供出來……」

「閣下,」馬爾克洛夫突然掉轉身向著省長說,他的聲音雖然有點兒嘶啞,卻還是很冷靜的,「我以為您找我來,還要問我什麼事……不過倘使您只是按照西皮亞金先生的願望把我帶出來的話,就請您叫人把我帶走吧;我們是無法彼此了解的。他講的話……在我聽來就像拉丁文一樣。」

「對不起……拉丁文!」卡洛梅伊采夫傲慢地、尖聲地插嘴說,「可是用來煽動農民暴動的也是拉丁文嗎?那也是拉丁文嗎,嗯?那也是拉丁文嗎?」

「閣下,這是您的什麼東西?什麼秘密警察的官員嗎?嗯?就這麼盡職嗎?」馬爾克洛夫問道,一種微弱的、滿足的微笑在他的蒼白的嘴唇上現了出來。

卡洛梅伊采夫頓著腳,小聲罵起來……可是省長阻止了他。

「這是您自己的錯,謝苗·彼得羅維奇。跟您不相干的事,您為什麼要插進來呢?」

「跟我不相干的事……跟我不相干的事……我倒要說這是公眾的事……是我們全體……貴族的事!……」

馬爾克洛夫冷冷地、慢慢地把卡洛梅伊采夫打量了一會兒,好像這是最後一次看他似的,然後他稍微轉過身來朝著西皮亞金。

「妹夫,既然您要我對您說明我的思想,那麼,您聽著吧。我承認農民有權逮捕我,送我到衙門裡去,要是他們不喜歡我對他們講的話,他們盡可以這樣做。是我去找他們;不是他們來找我。至於政府,要是它把我送到西伯利亞去……雖然我不承認我有罪,我也沒有怨言。政府行使它的職權,因為它在保護自己。這些話使您滿意了嗎?」

西皮亞金把兩隻手高高舉起。

「滿意!!這是什麼話!問題並不在這兒——我們不應當批評政府的行動;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覺得——你,謝爾蓋,是不是覺得(西皮亞金決心去打動他的心弦)你的做法是怎樣狂妄、怎樣胡鬧呢?你是不是準備拿行為來證明你已經悔過呢?我可以替你擔保——在某種程度以內替你擔保,謝爾蓋!」

馬爾克洛夫皺起了他的濃眉。

「我的話已經講完……我不想重講了。」

「可是悔過!你的悔過在哪兒呢?」

馬爾克洛夫突然不耐煩了。

「啊,收起你的『悔過』吧!您還想爬進我的靈魂裡面來嗎?至少讓我自己來管吧。」

西皮亞金聳了聳肩。

「看你總是這樣;你從來不肯傾聽理性的聲音!你現在還有可能悄悄地、體面地脫身出來……」

「悄悄地、體面地……」馬爾克洛夫陰沉地重複說,「我們知道這些話!它們永遠是用來教人去做丟臉的事情的。這就是它們的意義!」

「我們同情你們,」西皮亞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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