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十四

晚上十點鐘在阿爾查諾耶的客廳里,西皮亞金夫婦和卡洛梅伊采夫正在打紙牌,聽差進來報告,有一個陌生人帕克林先生說有樁非常緊急的事情要見鮑里斯·安德列伊奇。

「這麼晚了!」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驚訝地說。

「什麼?」鮑里斯·安德列伊奇皺著他那漂亮的鼻子問道,「你說那位先生姓什麼?」

「老爺,他說是帕克林。」

「帕克林!」卡洛梅伊采夫大聲說,「一個地道鄉下人的姓。帕克林……索洛明。 De vrais noms ruraux, hein? 」

「你是說,」鮑里斯·安德列伊奇仍然皺著鼻子對聽差往下問道,「他有緊急的重要事情?」

「那位先生是這樣說的,老爺。」

「哼……不是討飯的就是騙子。(「或者兩樣都是,」卡洛梅伊采夫插嘴說。)多半是這樣。讓他到我書房去吧。」鮑里斯·安德列伊奇站起來,「Pardon, ma bonne。 現在你們就打『艾卡爾捷』 吧。不然就等我……我馬上就回來的。」

「Nous causerons……allez! 」卡洛梅伊采夫說。

西皮亞金走進他的書房,看見帕克林的矮小、瘦弱的身子恭順地靠在門和壁爐中間的窗間壁上,他不覺起了一種真正大臣的高傲的憐憫和帶著厭惡的俯就的感情,這種感情正是彼得堡的大官們所特有的。「天啊!多可憐的一隻沒毛的小鳥兒!」他想道,「好像還是個瘸子!」

「請坐,」他用了他那種施恩惠的男中音大聲說,一面愉快地把他的小小的腦袋往後一仰;他不等客人坐下,便先坐了,「我想,您路上一定累了;坐下來講吧:您這麼晚到我這兒來,要談的是什麼緊要事情?」

「閣下,我,」帕克林說,小心地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我冒昧地到您這兒來……」

「等一下,等一下,」西皮亞金打岔說,「我以前見過您的。我只要跟人見一次面,就不會忘記;我全記得。可是……啊……啊……說實在話……我在哪兒見過您呢?」

「您說得不錯,閣下……我榮幸地在彼得堡見過您一面,是在一個人的家裡,這個人……他後來……不幸……把您得罪了。」

西皮亞金連忙站起來。

「在涅日丹諾夫先生的家裡!我現在記起來了。那麼您不是從他那兒來的吧?」

「完全不是,閣下;剛剛相反……我……」

西皮亞金又坐了下來。

「這還好。因為要真是那樣,我就得請您馬上離開這兒。我跟涅日丹諾夫先生的事情,不需要任何人來調解。涅日丹諾夫先生對我的侮辱太厲害了,我不能夠忘記……我是不屑於報復的,可是我一點兒不想知道他的消息,也不想知道那個女孩子的消息,——她精神的墮落更甚於良心的喪失,(瑪麗安娜逃走以後,西皮亞金已經把這句話講了差不多三十遍了。)她居然從這個養育她的家裡逃走,去做一個出身卑賤的騙子的情婦!他們做得太下賤了,我不願意再提他們!」

西皮亞金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把他的手腕往外伸出從下朝上地揮了一下。

「我不願意再提他們,親愛的先生。」

「閣下,我已經向您表白過,我不是從他們那兒來的,不過我也可以報告您閣下一件事,他們已經正式結婚了……」(「啊!反正是一樣!」帕克林想道;「我說過我要撒一點兒謊,現在我撒謊了。也只好這樣吧!」)

西皮亞金的後腦勺靠在椅背上不停地轉來轉去。

「親愛的先生,這樁事情我一點兒也不感興趣。世界上又多了一樁丟臉的婚姻罷了。可是您這次光臨說是為了一樁挺緊急的事情,請問是什麼事情呢?」

「呸!你這該死的內閣大臣!」帕克林心裡罵道,「不要裝模作樣了,你這個英國人的嘴臉。」

「尊夫人的令兄,」他高聲說,「馬爾克洛夫先生去煽動農民暴動,給農民抓住了,現在給關在省長公署里。」

西皮亞金又跳了起來。

「什麼……您說的什麼?」他結結巴巴地說,已經不是他那大臣氣派的上低音了,現在卻只是一種很糟的喉音。

「我說您內兄給人抓住,並且下了獄了。我知道這件事,馬上就坐車來報告您。我想,我這回對您、對那個不幸的人都算效了一點兒勞,您可以救他出來!」

「我非常感謝您。」西皮亞金還是用他那有氣無力的聲音說;他用力按了一下蕈形的叫人鈴,滿屋都是響亮的金屬的聲音。「我非常感謝您,」他又說了一遍,聲音卻有些刺耳了,「不過我得告訴您,一個人要是把天理、國法都踐踏了,縱然他是我一百倍的親戚,他在我的眼裡並不是什麼不幸的人:他是——罪犯!」

一個聽差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您有什麼吩咐?」

「套車!馬上準備一輛四匹馬拉的車子!我要到城裡去。叫菲利普和斯捷潘兩個跟我去!」聽差連忙跑出去了。「是的,先生,我的內兄是個罪犯;我進城去,並不是去救他!啊,不!」

「可是,閣下……」

「我的原則是這樣,親愛的先生;我求您不要跟我爭辯!」

西皮亞金在屋子裡踱來踱去,帕克林睜大眼睛瞪著他。「呸,你這個魔鬼!」帕克林又在心裡罵起來,「人們還說你是個自由主義者!啊,你倒像一隻咆哮的獅子!」

門開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首先帶進來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她後面跟著卡洛梅伊采夫。

「鮑里斯,這是怎麼一回事?你叫人套車?你要進城去?出了什麼事情?」

西皮亞金走到他妻子的身邊,握著她的右胳膊(胳膊肘和手腕中間的一段)。

「Il faut vous armer de ce, ma chère. 您哥哥給逮捕了。」

「我哥哥?謝廖沙 嗎?為著什麼呢?」

「他向農民宣傳社會主義!(卡洛梅伊采夫輕輕地尖叫了一聲。)是的,他向他們鼓吹革命!他在做宣傳!他們捉住他,把他送給官府了。現在他在……城裡。」

「這個瘋子!可是這是誰告訴你的呢?……」

「這位先生……先生……他姓什麼?科諾帕青 先生來報信的。」

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看了帕克林一眼。他垂頭喪氣地鞠了一個躬。(「喲!多漂亮的女人!」他想道。就在這種災難當前的時候……唉!敏感的帕克林還能夠欣賞美色!)

「你要在這夜深進城去嗎?」

「我想省長還沒有睡覺。」

「我老早就說過一定得有這樣的結局,」卡洛梅伊采夫插嘴說,「不會有別的結果的!可是我們俄國農民是多麼出色的傢伙!好極了!Pardon, madame, c''est votre frère! Mais la vérité avant tout! 」

「鮑里亞 ,你真的要到城裡去嗎?」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問道。

「我也相信,」卡洛梅伊采夫繼續說,「那個傢伙,那個家庭教師,涅日丹諾夫先生同這件事也有關係。J''erais ma main au feu. 他們是一夥的!沒有把他抓起來嗎?您不知道嗎?」

西皮亞金又把手腕微微動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他又掉頭對他的妻子說,「il parat qu''ils sont mariés. 」

「誰說的?還是這位先生嗎?」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說著又看了帕克林一眼,這一次她卻眯縫起眼睛來。

「是的;這位先生。」

「那麼,」卡洛梅伊采夫插嘴說,「他一定知道他們在哪兒……您知道他們在哪兒嗎?知道他們在哪兒嗎?喂?喂?喂?您知道嗎?」卡洛梅伊采夫在帕克林面前穿梭似地來回走動,好像要堵住他的路似的,其實帕克林並沒有露出一點兒打算逃走的樣子。「您就說!您回答我!喂?喂?您知道嗎?你知道嗎?」

「先生,就算我知道吧,」帕克林厭煩地說,他終於動了氣,小眼睛裡冒起火來,「先生,就算我知道吧,我也不會告訴您,先生。」

「哦……哦……哦……」卡洛梅伊采夫小聲含糊地說,「你們聽……你們聽!這個傢伙也……這個傢伙也一定是他們的一黨!」

「車套好了!」聽差進來大聲報告道。

西皮亞金做出一個文雅而果斷的姿勢拿起他的禮帽;可是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苦苦勸他改在明天早晨去;她舉出許多叫人無法辯駁的理由,譬如,路上黑啦,城裡的人都睡了啦,他只會損害自己的神經,說不定還會著涼啦——後來西皮亞金給她說服了,便大聲說:

「我聽你的話!」他還是做出一個文雅的姿勢(不過已經沒有一點兒果斷了)把帽子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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