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十三

「我是您丈夫的朋友,」帕克林說,對瑪麗安娜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好像竭力要把他那驚慌不安的面容藏起來似的,「我也是瓦西里·費多特奇的朋友。阿列克謝·德米特里奇睡著了;我聽說,他不大舒服;可是不幸我帶來了壞消息,這個我已經對瓦西里·費多特奇講了一點兒,因此我們應當採取某種果斷的措施。」

帕克林的聲音老是斷斷續續的,好像他的口乾得沒有辦法一樣。他帶來的消息的確很壞!馬爾克洛夫給農民捉住送到城裡去了。那個笨蛋管事告發了戈盧什金:戈盧什金給逮捕了,他本人又供出了一切的事和一切的人,他現在要改信東正教了 ,他答應送一幅菲拉列特大主教 的肖像給中學校,還捐了五千盧布救濟「殘廢軍人」。毫無疑問,他也把涅日丹諾夫出賣了,警察隨時會來搜查工廠的。瓦西里·費多特奇也有危險。

「至於我呢,」帕克林又說,「我的確很驚奇我怎麼還能夠自由地走來走去;不過,說實在的,我從來沒有加入什麼政治活動。也沒有參加過任何秘密計畫。我就利用警察方面的這種健忘和大意,跑來警告你們,同你們商量用什麼方法……來避免這一切不愉快的事情。」

瑪麗安娜聽完了帕克林的話。她並不吃驚——她反而很鎮靜……可是的確要採取什麼步驟才行!她的第一個動作便是掉過眼睛去看索洛明。

索洛明看起來也很鎮靜,只有他嘴唇邊的肌肉微微顫動了一下,這不是他平時的那種微笑了。

索洛明也明白瑪麗安娜看他的用意;她等待他說出應當採取什麼行動。

「的確,這是一件麻煩事情,」他說,「我想,讓涅日丹諾夫去躲一個時候倒也不是壞事。不過您用什麼辦法知道他在這兒的呢,帕克林先生?」

帕克林揮了一下手。

「有人告訴我的。那個人看見他在這附近轉來轉去,做宣傳工作。他就跟在他後面,只是他並沒有惡意。他是一個同情者。」接著他又對瑪麗安娜說,「請原諒,不過我們的朋友涅日丹諾夫實在是太……太不小心了。」

「現在責備他也沒有什麼用,」索洛明又說,「可惜我們現在不能夠同他商量了,不過他明天就會復元的,並且警察辦事情也不會像您所想像的那樣快。您,瑪麗安娜·維肯季耶夫娜,您也應當同他一塊兒走。」

「當然。」瑪麗安娜聲音不響亮卻又堅決地答道。

「對!」索洛明說,「我們要好好地想一下;我們得想出:到哪兒去,並且怎麼去?」

「讓我對你們說明我的一個想法,」帕克林說,「是我在到這兒來的路上想起的。我得先聲明,我在離這兒一里路的光景,就把從城裡坐來的馬車打發走了。」

「您的想法是什麼呢?」索洛明問道。

「就是這個。請您立刻借馬給我……我要趕到西皮亞金家去。」

「到西皮亞金家去!」瑪麗安娜跟著他說,「為什麼呢?」

「您聽我說吧。」

「可是您認識他們嗎?」

「一點兒也不!可是聽我說。請你們把我這個想法好好地考慮一下。我以為這簡直是天才的想法。您知道,馬爾克洛夫是西皮亞金的內兄,他妻子的哥哥。不是這樣嗎?難道那位先生真的不肯去救他?而且還有涅日丹諾夫本人!即使說西皮亞金先生在生他的氣吧……可是您知道,涅日丹諾夫跟您結了婚便成了他的親戚了。因此那個就要落到我們的朋友頭上來的災難……」

「我並沒有結婚。」瑪麗安娜說。

帕克林著實地吃了一驚。

「什麼?!在這麼些時候還沒有辦妥嗎!好吧,不要緊,」他繼續往下說,「我們可以撒一點兒謊。沒有關係:你們馬上就會結婚的。老實說,再沒有別的辦法了!請您注意這個事實:西皮亞金一直到現在還沒有打定主意要追究你們。這顯得他還有幾分……寬大。我知道您不喜歡這個字眼——那麼我們就說有幾分愛面子吧。為什麼我們在目前這種場合不可以利用它呢?您自己判斷看!」

瑪麗安娜抬起頭來,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

「帕克林先生,您為著馬爾克洛夫……或者為著您自己的利益,隨您高興去利用什麼都行;可是阿列克謝同我都不要西皮亞金幫忙,也不要他保護。我們離開他的家,並不是為了回去敲他的門向他討一點兒東西。西皮亞金先生或者他太太的寬大或者他們的愛面子,都跟我們毫不相干!」

「這種情感是很可欽佩的,」帕克林答道,(可是他心裡想道:「你瞧!我給潑了冷水了!」)「不過從另一方面看來,要是您肯想一下……可是我準備聽您的話。我單單替馬爾克洛夫,我們的好馬爾克洛夫出力就是了!不過讓我說一句,他並不是他的血統親屬,只是由他太太的關係成了親戚的——可是您……」

「帕克林先生,我求您!」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可是我不能不覺得惋惜,因為西皮亞金先生是一位很有勢力的人。」

「那麼您自己就一點兒也不害怕嗎?」索洛明問。

帕克林挺起胸來。

「在這種時候人不應當想到自己。」他驕傲地說。可是這半天他就只想到他自己。他(這個可憐的脆弱的矮子!)也只想像俗話所說,溜之大吉了。他希望西皮亞金因為他這次出了力,將來要是用得著的話,或者會替他講一句好話。因為,不管怎樣說!他也給牽連在裡面了,——他在場聽過他們談話……而且他自己也講過話。

「我覺得您的想法並不壞,」索洛明最後說,「可是說實在話,我不大相信它會成功。不過您也不妨試一下。要說糟——您也不會把事情弄糟的。」

「當然不會。好吧,就算碰到挺倒霉的事:他們掐著脖子把我趕出來……那有什麼害處呢?」

「的確沒有什麼害處……」索洛明這樣講的時候,帕克林心裡想「Merci! 」索洛明接著說下去:「現在幾點了?五點。我們不要浪費時間了。我馬上叫人給您套馬。帕維爾!」

可是在門口出現的人並不是帕維爾,卻是涅日諾丹夫。他站立不穩,一隻手支在門框上,有氣無力地張著嘴,帶著遲鈍的眼神茫然望著他們。他什麼也不明白。

帕克林第一個走到他跟前。

「阿廖沙!」帕克林叫道,「你認得我嗎?」

涅日丹諾夫望著他,慢慢地眨眼睛。

「帕克林嗎?」他末了說。

「是的,是的;是我。你不舒服嗎?」

「是……我不舒服。可是……你在這兒做什麼?」

「為什麼我在這兒……」可是就在這個時候瑪麗安娜輕輕觸了一下帕克林的胳膊肘。他回過頭來正看見她在對他做手勢……「啊,是的!」他小聲含糊地說。「是的……不錯!哦,你瞧,阿廖沙,」他又大聲說,「我到這兒來有件要緊的事,馬上就要到別處去……索洛明會全告訴你的——還有瑪麗安娜……瑪麗安娜·維肯季耶夫娜。他們兩位都完全贊成我的計畫。那是關係著我們大家的;那是,不,不,」他看見瑪麗安娜又對他做了一個手勢,並且遞了一個眼色,便連忙改口說……「那是關係著馬爾克洛夫,我們的同共的朋友馬爾克洛夫的;是他一個人的事。可是現在我們再見吧!每分鐘都很寶貴,再見,朋友……我們還會見面的。瓦西里·費多特奇,您可以跟我一塊兒去叫人套馬嗎?」

「請吧。」索洛明又對瑪麗安娜說,「瑪麗安娜,我本來要對您說,要堅強!可是這是用不著的。您是——不錯的!」

「哦,是的,哦,是的!」帕克林附和道,「您是個加圖時代的羅馬女人!烏提卡的加圖! 公元前四六年被愷撒打敗,在非洲烏提卡防地自殺。">可是我們走吧,瓦西里·費多特奇,——走吧!」

「您不用著急。」索洛明懶洋洋地微笑道。

涅日丹諾夫稍微向旁邊移動一下,讓他們兩個過去……可是他的眼裡仍然露出茫然的表情。隨後,他又朝前走了兩步,在瑪麗安娜對面的一把椅子上靜靜地坐了下來。

「阿列克謝,」她對他說,「一切都給人發現了;馬爾克洛夫讓那些他要去煽動的農民捉住了,他給關在城裡;同你一塊兒吃過飯的那個商人也給逮捕了;看來警察就要到這兒來抓我們。帕克林到西皮亞金那兒去。」

「為什麼呢?」涅日丹諾夫用了差不多聽不見的小聲問道。可是他的眼光漸漸地明亮了,他的臉上也恢複了它平日的表情。他一下子就沒有酒意了。

「去看看他是不是願意出來講情。」

涅日丹諾夫伸直了腰……

「替我們嗎?」

「不;替馬爾克洛夫講情。他也想替我們求情……可是我沒有答應。我做得對不對,阿列克謝?」

「對不對?」涅日丹諾夫低聲說,他並不站起來,卻把兩隻手伸給她,「對不對?」他又說了一遍,他拉她到他身邊,把他的臉靠在她的身上,突然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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