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十

兩個星期以後,就在這間屋子裡,涅日丹諾夫俯在那張三條腿的小桌上,照著微弱的、昏暗的燭光,給他的朋友西林寫信。(時間早已過了半夜。長沙發上、地板上亂扔著沾染污泥的衣服;不停的細雨敲著窗上的玻璃,強大的暖風帶著大聲嘆息吹過屋頂。)

親愛的弗拉基米爾,我現在給你寫信,卻不寫出發信的地址,並且這封信還是差專人到一個遠的郵局寄發的,因為我住在這兒還是一個秘密,要是我把它泄露了,那還會連累別人。我只能告訴你,我和瑪麗安娜一塊兒已經在一個大工廠里住了兩個星期了。就在我上次寫信給你的那一天,我們從西皮亞金家裡逃了出來。一個朋友把我們收留在這兒:這個人,我就稱他做瓦西里。他是這兒的頭號人物——一個很出色的人。我們不過暫時在這個工廠里住一下。我們等著行動的時候到來就會走的,——雖然照現在的情形看來,那個時候並不像就要到來的樣子!弗拉基米爾,我的心裡不好受,很不好受。首先,我得告訴你,雖然瑪麗安娜和我一塊兒逃出來,可是我們到現在還是像兄妹一樣。她愛我……並且對我講過,她會成為我的,只要……我覺得我有權利向她這樣要求的時候。

弗拉基米爾,我並不覺得我有這個權利!她相信我,相信我的誠實——我不會欺騙她。我知道我從來沒有比愛她更多地愛過別人,並且也永遠不會。(我堅決地相信!)可是,不管怎樣!我怎麼能夠把她的命運同我的命運永遠連在一塊兒呢?一個活人——同一具死屍?好吧,即使不是同一具死屍——也是同一個半死的傢伙!我的良心在哪兒呢?我知道你會說,要是激情太強烈了——良心就會沉默的。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才是一具死屍;你也可以說,一具誠實的、善良的死屍。請你不要大聲叫嚷說我老是喜歡誇張……我對你講的全是真話!真話!瑪麗安娜性情沉著,她現在全神貫注在她所信仰的活動上面……可是我呢?

好吧,我們不談愛情、個人的幸福、以及所有這類的事情。我「到老百姓中間去」已經有了兩個星期了。我絕不是撒謊,再沒有比這個更荒唐的事情了。不用說,這是我的錯,不是工作本身的錯。你知道,我不是一個斯拉夫派;我不是那種剛剛同老百姓接觸就在老百姓中間找到了萬靈藥的人;我不把老百姓當作法蘭絨兜肚綁在我疼痛的肚皮上……我想自己去影響他們;可是怎麼樣呢?怎樣辦到這個呢?看來是這樣:我同老百姓在一塊兒的時候,我始終只是低聲下氣,聽他們講話,要是碰上我開口——那就糟極啦!我自己覺得我不成。我就像一個蹩腳演員,扮著自己不擅長的腳色。是非心和懷疑都不中用了,連那種挖苦我自己的可憐的幽默也不中用了……這一切連一個錢也不值!我一想起就覺得討厭;我很討厭看見我穿的那身破衣服,瓦西里叫這做化裝跳舞會的打扮!人們說,我們應當先學老百姓的語言,了解他們的習慣同脾氣……廢話!廢話!廢話!人應當相信自己說的話,他才可以說自己想說的話!我有一次偶爾聽見一個分離派教徒的先知在講道。誰知道他講了些什麼鬼話;這是經文、文言同土話(不是俄國土話,只是一種白俄羅斯的方言)的雜拌兒……他像烏鴉那樣翻來覆去地叫著「聖靈下降了……聖靈下降了……」可是那個時候他的眼睛發了光,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他的拳頭捏得緊緊的——他好像是鐵鑄成的一樣!聽的人並不懂他的話,可是他們崇拜他!而且他們還跟著他走。我開始講話像罪人一樣,我一直在哀求別人的寬恕。的確,我應當到分離派教徒那兒去;他們雖然並不聰明……可是在那兒找得到信仰,信仰!!瑪麗安娜就有信仰。她從清早起就勞動,同塔季揚娜一塊兒忙著——塔季揚娜是這兒的一個鄉下女人,心腸好,又不蠢;她說我們想簡單化,叫我們做「簡單化的人」;瑪麗安娜就同這個女人一塊兒忙著,從不坐下來歇一會兒——簡直像一隻螞蟻!她很高興她的手變紅了,變粗了;她還準備著要是需要的話,她馬上就去上斷頭台!真的,上斷頭台!她連鞋子也不要穿了;她光著腳出去,又光著腳回來。我聽見(後來)她洗腳洗了好久;我又看見她小心地走出房來,因為她沒有習慣光著腳走路,一定痛;可是她看起來非常快活,臉上充滿喜色,好像她得到珍寶似的,好像她沐著陽光似的。不錯,瑪麗安娜是個好樣的姑娘!可是我要對她談我的感情的時候,第一,我覺得害羞,好像我伸手拿別人的東西一樣;其次是那種眼光……啊,那種嚴厲的、忠誠的、不可抗拒的眼光……好像在說:「我是你的啊……不過你記住!……這又有什麼意思?難道世界上就沒有比這更好、更高的事嗎?」換句話說,就是:「穿上你那件髒的長袍,到老百姓中間去吧!」……所以現在,我就到老百姓中間去了……

啊,我在那些時候多麼詛咒我的神經質、敏感、感受性強、喜歡挑剔,我那個貴族父親留給我的這一切遺產!他有什麼權利把我送到這個世界上來,卻又給了我那些跟我的生活環境不適應的器官呢?這等於孵出一隻小鳥,又把它扔進水裡去!生出一個美學家——又扔他到污泥裡面!讓我做了一個民主主義者,一個熱愛老百姓的人,可是一聞到那個討厭的伏特加,那個「俄國燒酒」的氣味,我就噁心,甚至嘔吐起來,這又怎麼說呢?

看我講下去居然罵起我的父親來了!其實我是自己成為民主主義者的:跟他沒有一點兒關係。

是的,弗拉基米爾,我的情形很不好。一些陰鬱、不好的思想纏住我!你很可能會問我,我怎麼能夠在這兩個星期裡面連一件愉快的事情,連一個雖然沒有受過教育、卻很善良而且有朝氣的人也沒有碰到?我怎麼對你說呢?我遇見過一兩件這樣的事……我甚至見到了一個很好的、很出色的、很有生氣的小夥子。可是不管我怎樣跟他東拉西扯,我和我的小冊子對他並沒有一點兒用處——再沒有辦法了!帕維爾,這兒工廠里的一個工人(他是瓦西里的主要助手,很聰明、很機警,一個未來的「頭頭」……好像我已經對你講過他了),他有一個朋友,是農民,名字叫葉利扎爾……也是頭腦清醒,思想自由,毫無拘束;可是我們碰到一塊兒,就好像我們兩人中間築起了一堵牆似的!他的臉上只有一種表情:「不」!我在這兒還碰到另一個人……他卻是一個性情暴躁的傢伙。他對我說:「實在,你,老爺,不要啰嗦了,你乾脆地說吧,你肯不肯把你的地全交出來?」我回答他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怎麼是一位老爺呢?」(我記得我還添了一句:「上帝保佑你!」)他說:「你既然是一個普通人,那麼你這些話還有什麼意思?我請你不要來打擾我!」

還有一件事情。我注意到要是有人肯聽你的話,爽爽快快地接過你的小書,這一定是一個不大高明的、沒有腦筋的傢伙。不然你會碰到一個講話很漂亮的人——他是受過教育的,只會翻來覆去地講幾句口頭禪。譬如,有一個這樣的人,他差一點兒把我弄得發瘋了;照他講來什麼事都是「結果」。不管你對他講什麼話,他總是「這——就是——結果!」呸,倒他的霉!還有一點兒意見……你記得好久以前有一個時候,大家都在談論所謂「多餘的人」,談論哈姆雷特型的人物嗎?你想想看,這種「多餘人」現在在農民中間也有了!當然,他們有他們自己的特點……而且他們大都是害肺癆病的。他們是一些很有趣味的典型,毫不勉強地到我們這兒來;可是對事業說來,他們並沒有一點兒用處;這就和我們以前那些哈姆雷特一樣。那麼我們究竟怎麼辦呢?辦一個秘密印刷所嗎?可是沒有它,小書也已經夠多了。有的小書說:「畫個十字,拿起斧頭來,」有的小書說:「乾脆拿起斧頭來。」編寫些夾帶寫人民生活的小說嗎?它們恐怕印不出來。不然,我們就先拿起斧頭嗎?……可是去砍誰呢?同誰去呢?又為了什麼呢?為了讓我們國家的士兵用國家的槍打死你嗎?這算是一種複雜的自殺了!我覺得還是自己結束我的生命好些。至少我知道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方法,並且自己選定對準哪兒開槍。

真的,我這樣想過,要是在什麼地方現在發生了人民的戰爭,我一定跑到那兒去參加,我並不是去解放任何人(自己的同胞還沒有得到自由,怎麼能夠想到解放別人!!),我只是去結束我自己的生命……

我們的朋友瓦西里,就是那個把我們收容在這兒的人,是一個幸福的人;他是我們這個陣營里的人,並且是一個非常沉靜的人。他從來不慌不忙。倘使是別一個人的話,我一定要痛罵了……可是對他我卻不能。根本的原因並不在他的信仰上,倒是在他的性格上。對瓦西里的性格,你簡直找不出一點兒毛病來。是的,他的確不錯。他常常同我們,同瑪麗安娜在一塊兒。這兒就有一件古怪的事情。我愛她,她也愛我,(我知道你會笑我這句話,可是我絕不是撒謊,這是事實!)我同她差不多彼此沒有什麼話好說。可是她同他又議論又爭論,談這談那,並且注意聽他講話。我並不妒忌他;他正在設法把她安頓到什麼地方去——至少她要求他這樣做;只是我望著他們兩個的時候,我就感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