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十九

第二天大清早涅日丹諾夫又去敲瑪麗安娜的門。

對她的「誰呀?」的問話,他回答道:「是我。你可以出來到我這兒嗎?」

「等一下……馬上就來。」

她出來了,吃驚地叫了一聲。起初她認不出來是他。他穿了一件破舊的、小鈕扣、高腰身的淺黃色土布長袍;他的頭髮梳成俄羅斯式,從中間分開;脖子上束著一條藍帕子,一頂歪斜的便帽拿在手裡,腳上穿著一雙不幹凈的小牛皮長靴。

「啊喲!」瑪麗安娜叫道,「你真……難看!」她跑過去匆匆地擁抱了他一下,並且更匆忙地吻了他一下,「可是為什麼要打扮成這個樣子呢?你看起來倒像是一個沒有錢的小市民……不然就像一個小商販,或者像一個給辭退了的聽差。為什麼要穿這件長袍——而不穿一件腰部帶褶的外衣,或者就簡簡單單穿一件農民上衣呢?」

「你說得不錯,」涅日丹諾夫說,他穿著這一身衣服,的確像一個牲口販子,他自己也覺得,並且他心裡還是煩惱不安的:他感到十分狼狽,甚至把手指張開,雙手接連地拍他的胸膛,好像在拍去髒東西似的……「帕維爾說,我穿腰部帶褶的外衣或者穿農民上衣,都會馬上給人認出來;我穿了這身衣服……照他說來……就好像我一輩子沒有穿過別的服裝似的!可是我得附帶地說一句:這個恭維有點兒傷了我的自尊心。」

「你真的馬上就要出去……開始嗎?」瑪麗安娜興奮地問道。

「是的;我要去試一下,雖然……事實上……」

「你運氣真好!」瑪麗安娜插嘴說。

「這個帕維爾的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涅日丹諾夫接著說,「他什麼事都知道,他的眼睛把你看透了;可是他又突然皺起面孔,好像他同什麼都不相干,並且完全不想干預任何事情似的。他自己也為事業出力,可是他總是開玩笑。他從馬爾克洛夫那兒給我拿了小冊子來;他認識他,並且稱呼他謝爾蓋·米哈伊洛維奇。可是為了索洛明,就是赴湯蹈火,他也肯干。」

「塔季揚娜也是這樣,」瑪麗安娜說,「為什麼他們對他這樣忠心呢?」

涅日丹諾夫沒有回答。

「帕維爾給你拿來的是些什麼小冊子呢?」瑪麗安娜問道。

「啊……尋常的東西。《四弟兄的故事》 ,……好的,還有別的……那些普通的、著名的東西。不過它們都是比較好的。」

瑪麗安娜焦急地向四周看。

「可是塔季揚娜怎樣了?她答應我一早便來的……」

「她來了,我在這兒。」塔季揚娜說,她手裡拿著一個小包走了進來。她在門口聽見了瑪麗安娜的大聲講話。

「您不用著急……看我給您帶了些什麼寶貝東西來!」

瑪麗安娜連忙跑去接她。

「您帶來了?」

塔季揚娜拍拍手裡拿的那個小包。

「全在這兒……都齊了……您只消把它們穿起來,跑出去誇耀一下,讓大家嚇一跳。」

「啊,來吧,來吧,塔季揚娜·奧西波夫娜,親愛的……」

瑪麗安娜把塔季揚娜拖進她的屋子裡去了。

這裡剩下涅日丹諾夫一個人,他便用特別的、急急忙忙的腳步在房裡來回走了兩遍(不知道因為什麼他會以為小市民是這樣走路的);他小心地聞了聞他自己的袖口和他的帽里子——皺起了眉頭;他又去照窗子旁邊牆上掛的那面小鏡,搖著頭:他的確很不好看。(「不過這樣倒好些,」他想道。)他便拿了幾本小冊子塞在他的褲子後面的口袋裡,做出小市民的腔調,小聲對自己講了一句半句話。「我看是像了,」他又想道,「可是這究竟用得著做戲嗎?我這一身打扮就行了。」這個時候涅日丹諾夫記起一個德國流放犯來,那個人要逃出俄國國境,他又講不好俄國話;可是他靠了一頂有貓皮帽圈的商人小帽(那是他在一個小縣城裡買來的),到處被人當作商人看待,居然平安地出了國境。

索洛明在這個時候進來了。

「啊哈!」他叫道,「你在練習你那個角色!對不起,老弟;你穿上這一身衣服,別人對你講話也不便稱『您』了。」

「啊,請您……請你……我早就想請你這樣叫我。」

「可是這未免太早了;不過我看,你是想穿慣它。好吧,那麼也好。然而你還得等一下:老闆還沒有走。他睡著了。」

「我晚一些出去,」涅日丹諾夫答道,「我現在到這附近走走,一面等候著差遣。」

「很好!可是我告訴你一件事,阿列克謝兄弟……我可以叫你阿列克謝嗎?」

「阿列克謝,可以,你要叫我里克謝也成。」涅日丹諾夫含笑說。

「不;那就過分了。聽我說:良言勝於金錢。我知道,你身邊有些小冊子;你拿到哪兒去散發都成,只是在我的工廠里散發——不——不行。」

「為什麼不行呢?」

「因為第一,對你有危險;第二,我答應過老闆不讓這兒有這種事情,你知道這個工廠畢竟是——他的;第三,我們在這兒已經開始做了一點兒事情——學校還有別的……那麼你會把這一切弄糟的。你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我不來干涉你;可是你不要碰我的工人。」

「小心沒有害處……是嗎?」涅日丹諾夫譏諷地微微笑道。

索洛明還是像他往常那樣開朗地微笑著。

「是的,阿列克謝兄弟;沒有害處。可是我看見的是誰呢?我們在什麼地方?」

後兩句話是指瑪麗安娜說的,她站在她的屋子的門口,穿了一件洗過好多次的花花綠綠的印花布衫,肩膀上搭了一條黃圍巾,頭上包了一張紅帕子。塔季揚娜在她的背後朝前張望,好心地在讚賞她。瑪麗安娜穿上這一身樸素的衣服,顯得更有生氣,更年輕;她的這種裝束比涅日丹諾夫的長袍更合身。

「瓦西里·費多特奇,請您不要笑我。」瑪麗安娜懇求道,她的臉色紅得像罌粟花一樣。

「多漂亮的一對!」塔季揚娜拍著手叫道,「只是你,我親愛的小夥子,你不要生氣,你好看,好看——不過你跟我這個小姑娘比起來就不算什麼了。」

「她的確很可愛,」涅日丹諾夫想道,「哦,我多麼愛她!」

「你們看,」塔季揚娜往下說,「她跟我換了戒指。把她的金的給了我,卻拿了我那個銀的去。」

「普通老百姓家的姑娘不戴金戒指。」瑪麗安娜說。

塔季揚娜嘆了一口氣。

「我會替您好好收藏,親愛的,您不要擔心。」

「好,坐下來吧;你們兩個都坐下吧,」索洛明說,他這一陣子一直是稍微埋下頭注意地望著瑪麗安娜,「你們該記得吧,古時候人們要出門,總要先在一塊兒坐一會兒的。你們兩個還要走很長的、艱難的路呢。」

瑪麗安娜還紅著臉,就坐了下來;涅日丹諾夫也坐下了;索洛明也坐下了;最後塔季揚娜也坐在一塊豎著的大的劈柴上。索洛明輪流地看他們。

我們要走了,我們要看看,

我們在這兒坐得多麼好……

他稍微眯縫起眼睛說。他忽然大笑起來,可是他笑得很好,一點兒也不招人討厭,正相反,大家都很高興。

可是涅日丹諾夫突然站了起來。

「我現在就要走了,」他說,「雖然這很不錯——只是有點兒像改了裝的輕鬆喜劇,你不要擔心,」他又向索洛明說,「我不會碰你的工人。我要在這附近稍微遛遛就回來——我再來告訴你,瑪麗安娜,我的冒險吧,要是有什麼可講的話。把你的手伸給我,祝我好運氣!」

「為什麼不先喝茶去呢?」塔季揚娜說。

「不,還要喝茶幹嗎!倘使我想喝什麼,我會到小飯館去,或者就到小酒館去。」

塔季揚娜搖搖她的頭。

「近來大路上小飯館真多,就像羊皮襖上的跳蚤一樣。村子都擴大了——巴爾馬索沃就是這樣……」

「請了,再見吧……祝您幸福!」涅日丹諾夫又改了口,學著小市民的口氣說。可是他還沒有走到門口,帕維爾就從廊上把腦袋伸進來,正好到他的鼻子跟前,——把一根細長的、從上到下雕刻成螺旋形的手杖遞給他,並且說:

「請把它拿去,阿列克謝·德米特里奇;您走路的時候可以拄著它。您拿這根手杖離您身子越遠,它越顯得有用處。」

涅日丹諾夫不說什麼,就接過手杖來,走出去了;帕維爾跟在他的後面。塔季揚娜也要走開;瑪麗安娜站起來留住了她。

「等一等,塔季揚娜·奧西波夫娜;我有事找您。」

「我馬上就拿了茶炊回來。您那位同志不喝茶就走了;看得出他太匆忙了……可是您為什麼也要懲罰自己呢?事情會慢慢兒弄好的。」

塔季揚娜走出去了,索洛明也站起來。瑪麗安娜背著他站在這兒,可是後來她因為他好久沒有講一句話就轉過身來看他,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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