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十八

他們首先又緊緊握著彼此的手,然後瑪麗安娜大聲說:「等一等,我來幫你收拾你的屋子。」她便把他的東西從旅行包和行李袋裡面取出來。涅日丹諾夫要給她幫忙,可是她說她願意一個人做這些事情:「因為我應當習慣做為人民服務的事。」她真的一個人在抽屜里找出了釘子,用一把刷子的背當作鎚子,把釘子敲進牆壁,然後把她的衣服掛在釘子上;她又把內衣等等放進兩扇窗戶中間一個舊的小五斗櫥裡面去。

「這是什麼?」她突然問道,「一支手槍?裝上了子彈嗎?你拿它來幹什麼?」

「沒有裝上子彈……不過,你把它遞給我。你問:拿它來幹什麼?像我們這種身份的人沒有手槍怎麼成?」

她笑了,又繼續做她的工作,把每一樣東西都抖開來,並且用她的手掌拍打它們;她還放了兩雙鞋子在長沙發底下;她鄭重地把幾本書、一包紙、同那本寫詩的小筆記本放在一張三條腿的三角桌 上,她叫它做寫字檯兼辦公桌,她把另外一張圓桌叫做飯桌兼茶桌。隨後她雙手拿起寫詩的筆記本,捧著它齊到她的眼際,她從它的邊上望著涅日丹諾夫,含笑地說:

「等我們將來有空的時候,一塊兒來統統讀一遍,好嗎?嗯?」

「把筆記本給我!我要燒掉它!」涅日丹諾夫大聲說,「它只配給燒掉。」

「要是這樣,你為什麼又把它帶了來呢?不,不,我不給你拿去燒掉。不過據說著作家常常拿這種話嚇唬人,可是他們從來沒有燒掉他們的東西。不管怎樣,最好還是我把它拿去。」

涅日丹諾夫要想不答應,可是瑪麗安娜拿著筆記本跑到隔壁屋子裡去了,——又空著手回來。

她坐在涅日丹諾夫旁邊,馬上又站了起來。

「你還沒有到過……我的屋子。你想看看嗎?它並不比你的差。來——我指給你看。」

涅日丹諾夫也站起來,跟著瑪麗安娜走進隔壁屋子。她的小屋子(她叫它她的小屋子)比他的那間稍微小些;可是傢具卻比較新些,乾淨些;窗台上放著一個插了花的水晶玻璃小花瓶,角落裡有一張小鐵床。

「你看索洛明多周到!」瑪麗安娜大聲說,「只是我們不能讓自己過得太舒服了;我們不會常常有這樣的屋子住的。並且我現在就是這樣想;最好的是:不論我們到哪兒去,都是兩個人一塊兒去,不要分開!這也許難辦到,」她停了一會兒又說,「好吧,我們以後再來商量。我看,沒有什麼關係,你不會回彼得堡去吧?」

「我要在彼得堡幹什麼呢?到大學去聽講——或者找兩個學生來教課嗎?這種事情現在對我不合式。」

「我們看索洛明怎麼說,」瑪麗安娜說,「我們做什麼,並且怎麼做,他會決定得更好。」

他們回到原先那間屋子裡,又肩靠肩地坐下來。他們誇獎索洛明、塔季揚娜和帕維爾;他們談起西皮亞金,又說他們從前的生活彷彿突然跟他們離得遠遠的,就像消失在霧裡一樣;然後他們又握著彼此的手,交換喜悅的眼光;隨後他們談到應當深入哪一種人中間去做工作,又說他們應當怎樣行動,免得引起別人對他們的疑心。

涅日丹諾夫說,他們越是少去想這件事,越是做得簡單越好。

「當然!」瑪麗安娜大聲說,「我們要像塔季揚娜說的那樣,簡單化。」

「我的意思不是那樣,」涅日丹諾夫說。「我是說我們不要勉強自己……」

瑪麗安娜突然笑了起來。

「阿廖沙,我記得,我還說我們兩個都是簡單化的人!」

涅日丹諾夫也微笑了,他重複說了一遍:「簡單化的人」……以後便沉思起來。

瑪麗安娜也在思索。

「阿廖沙!」她喚道。

「什麼?」

「我覺得我們兩個都有一點兒窘的樣子。一對年輕人——des nouveaux mariés, 」她解釋道,「在他們新婚旅行的第一天一定有這樣一種感覺。他們很幸福……他們很滿意——不過他們有一點兒窘。」

涅日丹諾夫微微一笑——不過他笑得有點兒勉強。

「瑪麗安娜,你很清楚我們並不是像你說的那樣一對年輕夫婦。」

瑪麗安娜從座位上站起來,筆直地站在涅日丹諾夫面前。

「這要看你的意思怎樣。」

「怎樣呢?」

「阿廖沙,你知道,只要你像一個誠實的人那樣對我說(我相信你,因為你的確是個誠實的人),只要你對我說,你是用那種愛,是的,用它使一個人有權過問另一個人的生活的那種愛來愛我的時候——只要你對我這樣說的時候,我就是你的了。」

涅日丹諾夫紅了臉,稍微掉開了身子。

「只要我對你這樣說的時候……」

「是的,那個時候!可是你自己看,你現在卻不這樣對我說了……啊,是的,阿廖沙,你的確是一個誠實的人。好吧,我們還是來談點更重要的事情。」

「可是你知道我是愛你的,瑪麗安娜!」

「我倒並不懷疑……我會等著。等一等,我還沒有把你的寫字檯完全整理好。這兒還有一包東西沒有打開,一包硬的東西……」

涅日丹諾夫從椅子上跳起來。

「不要動它,瑪麗安娜。……我求你……不要動它。」

瑪麗安娜回過頭來看他,驚愕地揚起她的眉毛。

「這是——機密嗎?什麼秘密嗎?你有秘密嗎?」

「不錯……不錯,」涅日丹諾夫說,他又非常狼狽地解釋道,「這是……一幅畫像。」

這個詞兒不知不覺地從他的嘴裡滑了出來。瑪麗安娜手裡拿的紙包裡面的確就是她的畫像,馬爾克洛夫送給涅日丹諾夫的。

「畫像?」她拖長聲音說……「女人的畫像?」

她把那個小包遞給他;他沒有拿好,它差一點兒從他的手裡滑了下來,紙包打開了。

「怎麼,這是……我的畫像!」瑪麗安娜高興地大聲說……「好的,我有權拿我自己的畫像。」她把它從涅日丹諾夫的手裡拿過來。

「是你畫的嗎?」

「不……不是我。」

「那麼是誰呢?馬爾克洛夫嗎?」

「你猜對了……就是他。」

「它怎麼會到你手裡來呢?」

「他送給我的。」

「什麼時候?」

涅日丹諾夫便告訴她,在什麼時候,並且在怎樣的情形下面他得到這幅畫像的。他講話的時候,瑪麗安娜輪換地看看他,又看看畫像。她和涅日丹諾夫兩個人心裡都是這樣想:「要是他在這間屋子裡,他就有權要求……」然而無論瑪麗安娜或者涅日丹諾夫都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大聲講出來……也許是因為他們兩個人都知道彼此的想法的緣故。

瑪麗安娜靜靜地把畫像用紙包好,放在桌子上。

「他是一個好人!」她小聲說,「他現在在哪兒?」

「在哪兒?……在他自己家裡。我明天或者後天要去找他拿點兒書和小冊子來。他說過要拿給我的,可是我走的時候他明明是忘記了。」

「你,阿廖沙,你以為他把畫像送給你的時候他對一切……絕對地對一切全斷念了嗎?」

「我想是這樣。」

「那麼你還以為你會在他家裡找到他?」

「當然。」

「啊!」瑪麗安娜埋下眼睛,兩手垂了下來,「塔季揚娜給我們送午飯來了,」她突然大聲說,「她真是一個很好的女人!」

塔季揚娜拿了餐具、餐巾、調味瓶架來了。她在放餐具的時候,一面告訴他們工廠里的一些事情。

「老闆坐火車從莫斯科來,他樓上樓下到處都跑遍了,好像一個瘋子似的,老實說,他什麼都不懂,他不過做個樣子給人看看。瓦西里·費多特奇把他當作一個抱在懷裡的孩子看待。老闆想對瓦西里·費多特奇發點兒小脾氣,瓦西里·費多特奇馬上就叫他講不出話來。『我現在就不幹了。』瓦西里·費多特奇說,我們那位先生立刻就不敢再神氣了。現在他們在一塊兒吃飯;老闆還帶了一個客人來……這個客人對什麼都只顧贊好。我想他一定是個有錢的人,看他不大做聲只顧點頭的樣子,就知道。並且他很胖,真胖!一個莫斯科的大亨!啊,俗話說得好:『莫斯科是全俄國的山底下:萬物都滾落到它那兒。』」

「怎麼您全注意到了!」瑪麗安娜說。

「我的眼睛很尖,」塔季揚娜回答道,「這兒,你們的午飯擺好了。請來用飯吧。我要在這兒坐一會兒,看看你們。」

瑪麗安娜和涅日丹諾夫坐下來吃飯;塔季揚娜靠在窗台上,用手支著她的一邊臉。

「我看著你們,」她又說,「你們兩個多年輕,多斯文!……我看見你們真高興,甚至叫我心疼!唉,我親愛的!你們把你們挑不起的重擔子放在你們的肩頭!像你們這樣的人正是那些沙皇的官兒想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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