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十七

有人跑去通知索洛明,說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坐了一輛小小的農民用的大車來要見他,他連忙跑到工廠大門口去。他並不向客人問好,只是對他們點了幾次頭,他馬上吩咐趕車的農民把車子趕進院子里去。他讓車子停在他的側屋前面,他幫助瑪麗安娜下了車。涅日丹諾夫跟著她從車上跳下來。索洛明引著他們兩人走過一條長長的暗黑的小走廊,登上一道窄小的彎曲的樓梯,到了側屋的後部——到了樓上。在那兒他打開一扇矮門,三個人都進了一間有著兩扇窗的、相當乾淨的小屋子裡面了。

「歡迎!」索洛明帶著他平常那種笑容說,不過現在的笑容彷彿比平時更開朗、更高興。「這兒便是你們的住宅,這間屋子——還有,緊靠著的另一間。並不漂亮,不過沒有關係:你們住得下就成了。這兒不會有人監視你們。那兒,就在你們的窗下,有一個園子,我的老闆叫它做花園,可是我卻叫它做菜園:它靠著牆——左右都是籬笆。挺清靜的地方!我再說一遍,您好,親愛的小姐,還有您,涅日丹諾夫,您好!」

他跟他們兩人握了手。他們站在那兒動也不動,也不脫下他們的外面衣服,只是帶著默默的、半驚半喜的興奮向前凝望。

「好吧,你們怎麼啦?」索洛明又說,「換換衣服吧!你們帶了些什麼行李?」

瑪麗安娜指著她仍然拿在手裡的小包。

「我就只有這個。」

「我的旅行包和行李袋還在大車上。我馬上就去拿……」

「不要動,不要動。」索洛明打開了門,「帕維爾!」他朝著樓梯的暗處叫道,「老弟,快去……大車上還有東西……去拿來。」

「馬上去!」他們聽見那個無處不在的帕維爾回答道。

索洛明轉身向著瑪麗安娜,她已經取下了圍巾,正在解開她的短斗篷。

「一切都很順利嗎?」

「一切……沒有一個人看見我們。我留了一封信給西皮亞金先生。瓦西里·費多特奇,我沒有帶任何衣服出來,因為您要派我們……(瑪麗安娜想說「到老百姓中間去」,可是不知為了什麼理由她又講不出口。)不過,反正一樣:它們對我沒有用處。必需的東西,我有錢買。」

「這一切我們以後再安排吧……現在,」索洛明說,他指著那個搬了涅日丹諾夫的東西進來的帕維爾,「我給你們介紹我在這兒的最好的朋友:你們可以信任他……就像信任我一樣。」他又壓低聲音對帕維爾說,「你叫塔季揚娜準備茶炊沒有?」

「馬上就送來,」帕維爾答道,「還有奶油和一切的東西。」

「塔季揚娜是他的妻子,」索洛明繼續對瑪麗安娜說,「她是跟他一樣可靠的。在您……好吧,對這兒……還沒有完全習慣的時候,——就由她來伺候您,親愛的小姐。」

瑪麗安娜把她的短斗篷扔在角落裡一張小小的皮的長沙發上面。

「叫我瑪麗安娜吧,瓦西里·費多特奇——我不要做小姐。我不要人伺候我……我不是為了要人伺候離開那兒的。不要看我的衣服;我這兒再沒有別的了。這些都得換過。」

她那件咖啡色夫人呢 的衣服很樸素;不過這是彼得堡的裁縫做的,跟瑪麗安娜的腰身和肩膀非常合式,看起來樣子很時髦。

「好吧,就不算伺候您的人,那麼照美國人的辦法,叫做『幫手』 吧。不過您總得喝茶。現在還早,可是你們兩位一定倦了。我現在要去料理工廠的事情;我們等一會兒再見面。你們要什麼,可以對帕維爾或者塔季揚娜說。」

瑪麗安娜連忙向他伸出兩隻手來。

「我們應當怎樣謝您呢,瓦西里·費多特奇?」她非常感動地望著他。

索洛明把她的一隻手輕輕地摩了一下。

「我本來應當說這是值不得感謝的……不過那就不是真話了。我倒寧願說,您的感謝給了我很大的快樂。我們兩相抵消了。再見!帕維爾,我們走吧。」

屋子裡只有瑪麗安娜和涅日丹諾夫兩個人。

她跑到他面前,用她剛才用來看索洛明的同樣的眼光看他,只是帶著更大的喜悅,更大的感動,更大的幸福。

「啊,我的朋友!」她說,「我們開始新的生活了……終於!終於!你不會相信,這間我們一共得住上幾天的簡陋的小屋子跟那所可恨的大公館比起來是多舒適、多可愛!快告訴我,你快樂嗎?」

涅日丹諾夫拿起她的兩隻手,把它們壓在他的胸上。

「我幸福,瑪麗安娜,因為我是跟你一塊兒開始這個新生活的!你以後就是我的指路星,我的依靠,我的勇氣……」

「親愛的阿廖沙!你等一等。我要梳洗一下,把我收拾乾淨些。我要到我的屋子裡去一趟……你呢,——就待在這兒。我過一分鐘回來……」

瑪麗安娜走進另一間屋子裡去,把門關上了,過了一分鐘,她把門打開一半,伸出頭來,說:

「啊,索洛明真好!」隨後她又關上門——聽得見鑰匙轉動的聲音。

涅日丹諾夫走到窗前,望著下面的小園子……一棵老的、很老的蘋果樹不知道因為什麼特別引起他的注意。他搖了搖身子,伸了一下懶腰,動手打開他的提包——他並沒有取出什麼;他深思起來了……

一刻鐘以後瑪麗安娜帶著一張生氣勃勃的剛洗過的臉,很快樂、很活潑地走了出來;過了一會兒帕維爾的妻子塔季揚娜拿了茶炊、茶具、麵包卷和奶油進來了。

塔季揚娜跟她那個茨岡人相貌的丈夫相反,她是一個純粹的俄國女人,身材高大,淡褐色的頭髮梳成一根大辮子,緊緊挽在一把牛角梳上,她沒有戴帽子,她的相貌有點兒粗,不過並不討厭,還有一對十分和善的灰色眼睛。她穿了一件雖然褪了色卻是很乾凈的印花布衣服;她的一雙手很白凈,並且很好看,只是大了一些;她不慌不忙地鞠了一個躬,聲音堅定而清晰地、沒有帶一點兒故意拖長的聲音說:「您好。」便動手擺茶炊和茶具。

瑪麗安娜走到她跟前。

「讓我來幫您,塔季揚娜。請您給我一條餐巾。」

「您不用麻煩了,小姐,我們做慣了的。瓦西里·費多特奇跟我講過了。您要什麼,請只管吩咐。我們很高興伺候您。」

「塔季揚娜,請不要叫我小姐……我雖是有錢人的打扮,然而我是……我完全是……」

塔季揚娜不轉睛地望著瑪麗安娜,她那銳利的眼光看得瑪麗安娜有點兒不好意思;她便閉了嘴。

「那麼您究竟是什麼人呢?」塔季揚娜聲音平平地問道。

「要是您想知道……我的確……我是一個貴族小姐;不過我想拋掉那一切——做到跟所有的……跟所有普通的女人一樣。」

「啊,原來是這樣!好的,現在我明白了。我想您也是一個想簡單化的人。像這樣的人現在也很有一些。」

「您說什麼呢,塔季揚娜?簡單化?」

「是的……我們現在是這樣說,就是說,跟普通的老百姓完全一樣。簡單化。這是什麼意思?教導農民懂得道理,本來是很好的事情。只是這件事情做起來很困難!啊呀,很困——難!祝您成功!」

「簡單化!」瑪麗安娜再說一遍,「你聽見嗎,阿廖沙?你我現在是簡單化的人了!」

涅日丹諾夫笑了起來,他也跟著她說:

「簡單化!簡單化的人!」

「他是您的什麼人,您的丈夫——還是兄弟?」塔季揚娜問道,她一面用她那一雙大而靈巧的手仔細地洗茶杯,一面帶著和善的笑容輪流地看涅日丹諾夫和瑪麗安娜。

「不,」瑪麗安娜答道,「他不是我的丈夫,也不是兄弟。」

塔季揚娜抬起頭來。

「那麼我想你們是自由同居了。現在這樣的事情——也是常有的。在從前大概只有分離派教徒才有這種習慣,——可是現在別的人也這樣做了。只要有上帝的祝福,你們就可以順遂地過日子!用不著找教士。我們工廠里也有人這樣辦。他們也不是挺壞的人。」

「您說得多好,塔季揚娜!……『自由同居』。我很喜歡這個說法。我現在就對您說,塔季揚娜,我要向您要些什麼。我想給我自己做一件,或者買一件現成的,像您穿的這樣的衣服,次一點兒的也成。還有鞋子、襪子和包頭帕——都跟您用的那些一樣。我還有錢買它們。」

「好的,小姐,這都可以辦好……好啦,您不要生氣。我不叫您小姐了。只是我應該叫您什麼呢?」

「瑪麗安娜。」

「您的父名呢?」

「您幹什麼要知道我的父名呢?單單叫我瑪麗安娜好了。我也只是叫您塔季揚娜。」

「本來是沒有關係——不過也有關係。您還是告訴我好。」

「那麼好吧。我父親的名字是維肯季;您父親的名字呢?」

「我父親叫奧西普。」

「好吧,那麼我就叫您塔季揚娜·奧西波夫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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