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十六

索洛明的謝絕叫西皮亞金感到受了極大的侮辱:他甚至突然發現這個土生土長的司蒂芬森 並不是一個怎麼高明的工程師,雖然他也許沒有什麼做作,可是他畢竟裝出好像自己是真正平民的樣子。「所有這些俄國人 ,要是他們自以為懂得了一點兒東西,那就壞極啦!Au fond 卡洛梅伊采夫說得不錯!」由於這種憤激和不快的心情,這位en herbe 政治家對涅日丹諾夫更加冷淡、更加疏遠了。他告訴科利亞這一天不用跟教師上課,並且以後應當養成獨立自主的習慣……然而西皮亞金並不像涅日丹諾夫自己所預料的那樣辭退他。他還是不把他放在眼裡!可是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卻並不放過瑪麗安娜。她們兩個人大吵了一次。

這天午飯前兩小時的光景,她們似乎突然地發覺客廳里只有她們兩個人。她們彼此馬上覺得那個不可避免的衝突就要發生了,因此她們稍微遲疑一下,就悄悄地互相坐近了。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微微地笑著;瑪麗安娜緊緊閉著嘴唇;她們的臉色都是蒼白的。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穿過屋子的時候,她朝兩旁看了看,摘了一片天竺葵的葉子……瑪麗安娜的眼光牢牢地定在這張向著她走過來的笑臉上。

西皮亞金娜先站住了,用她的指尖敲椅背。

「瑪麗安娜·維肯季耶夫娜,」她隨便地說,「我看,我們已經通起信來了……我們住在同一個家裡,這就有點兒古怪了,您知道我是不喜歡古怪事情的。」

「通信並不是由我開始的,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

「是的……您不錯。這一次的古怪事情是我的錯。只是我也找不到別的辦法給您喚起一種感覺……我怎麼說才好呢?……一種感覺……」

「您坦白地講出來吧,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不要吞吞吐吐——您用不著害怕得罪我。」

「一種……體面感。」

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閉了嘴;屋子裡只有她的手指輕輕敲椅背的聲音。

「您憑什麼認為我失掉了體面感呢?」瑪麗安娜問道。

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聳了聳她的肩。

「Ma chère,vous n''êtes plus un enfant, 您完全明白我的意思。難道您以為您的行為我一點兒不知道嗎?還有安娜·扎哈羅夫娜,還有全家的人都不知道嗎?而且您也並沒有小心提防著不讓別人知道。您簡直旁若無人。也許只有鮑里斯·安德列伊奇一個人沒有注意到這些事情……他的心讓別的更有意思的、更重要的事情吸引去了。可是除了他以外,您的舉動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的,所有的人!」

瑪麗安娜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了。

「我請求您講得更明確些,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您究竟因為什麼事情不滿意呢?」

「L''ie! 」西皮亞金娜想道。可是她仍然克制了自己。

「您想知道我因為什麼不滿意嗎,瑪麗安娜?好吧!……我不高興您跟一個論門第、論教育、論社會地位都比您低得多的年輕人長時間約會。我不滿意……不!這個詞兒還嫌太溫和了——我厭惡您在太晚……您在半夜到那個年輕人的屋子裡去看他。在哪兒呢?就在我的家裡!難道您覺得那是正當的事,我不應該出來講話——並且我應當替您這種輕佻的行為掩飾嗎?我是一個清白的女人……Oui,mademoiselle,je l''ai été,je le suis et le serai toujours! 所以我不能不生氣。」

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好像被她這種憤怒的重量壓壞了似的,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了下來。

瑪麗安娜第一次微笑了。

「我並不懷疑您的品德,不管是過去、現在和將來的,」她說,「並且我是非常誠懇地講話的。可是您沒有理由生氣。我並沒有在您家裡做過什麼醜事。您提到的那個年輕人……不錯,我的確……愛上了他……」

「您愛麥歇涅日丹諾夫嗎?」

「我愛他。」

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在椅子上伸直了腰。

「您怎麼啦,瑪麗安娜!他不過是一個大學生,沒有門第,沒有家族——況且他比您年輕,(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不免有幸災樂禍的意思。)這會有什麼結果呢?像您這樣聰明的人能夠在他身上找到什麼呢?他不過是一個膚淺的孩子。」

「您對他的看法從前不見得就是這樣吧,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

「啊,我的天啊!親愛的,請您不要扯到我身上來……Pas tant d''ésprit que a,je vous prie. 我們現在談的是您的事情,是您的前途。您想一想!這對您算是一個什麼樣的配偶?」

「我得承認,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我倒沒有想到配偶的事情。」

「怎麼?您說什麼?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呢?就讓我們假定說,您是照您心裡所想的做的……可是這一切還不是要歸結到結婚上面嗎?」

「我不知道……我可沒有想到這個。」

「您沒有想到這個嗎?!我看您一定發瘋了!」

瑪麗安娜稍微轉過臉去。

「我們不要講下去了,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我們不會談出什麼結果來的。我們決不會互相了解的。」

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猛然站了起來。

「我不能,我還要講下去!這太重要了……我對您負有責任,在……」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本來要說「在上帝面前!」可是她講不出口,便改口說:「在全世界面前!我聽見您這種瘋話,再不能不做聲!我為什麼不能夠了解您呢?目前這班年輕人真是驕傲得不得了!不!……我了解您很透徹;我看得出來您傳染到了那些新思想,它們只會把您引到毀滅的路上去!那個時候就太遲了。」

「也許是這樣;不過請您相信我的話:我們就是毀滅,也決不會伸一根手指頭向您求救的!」

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拍了下巴掌。

「又是驕傲了,這樣厲害的驕傲!不過聽我說吧,瑪麗安娜,聽我說吧,」她突然改了聲調往下說……她要把瑪麗安娜拉到她身邊來,可是瑪麗安娜卻往後退了一步。「Ecoutez-moi,je vous en jure! 因為我畢竟還沒有那樣老——也沒有那樣蠢,我們並不是不能互相了解的。Je ne suis pas une encroutée. 我年輕時候還被人當作共和黨……並不比您差。聽我說吧:我不想說假話。我對您從來不曾有過母性的慈愛,根據您的性格,您不會因此感到遺憾的……可是我從前常常覺得,並且現在也是如此,我對您也有某種的義務,我總是努力去盡這些義務的。也許我心目中替您挑選的配偶(為了您這件婚事鮑里斯·安德列伊奇和我都不惜任何的犧牲),並不合您的理想……可是從我的心底……」

瑪麗安娜望著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望著她那對漂亮的眼睛,望著她那兩片略略塗脂的紅唇,望著她那雙手指略微分開、指頭上戴著戒指的白白的手(這位貴婦人含有深意地把手放在她的綢衣的胸前)……她突然打斷了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話。

「您說配偶嗎,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您把您那位沒有心肝、鄙俗不堪的朋友,卡洛梅伊采夫先生叫做『配偶』嗎?」

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把手指從胸前拿下來。

「不錯,瑪麗安娜·維肯季耶夫娜!我是在說卡洛梅伊采夫先生——那位有修養的出色的年輕人,他一定會使他的妻子幸福的,只有瘋子才會不肯要他做丈夫!只有瘋子!」

「怎麼辦呢,ma tante ?看來我就是那樣的女人!」

「可是當真——你看出他的什麼缺點嗎?」

「啊,什麼也沒有。我瞧不起他……就是這個。」

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不耐煩地把頭搖來搖去——又在扶手椅上坐下來。

「我們不要講他了。Retournons  nos moutons. 那麼,你愛涅日丹諾夫先生?」

「是的。」

「你還打算繼續跟他……會面嗎?」

「是的;我打算。」

「好吧……要是我不允許你呢?」

「我不會聽您的話。」

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從椅子上跳起來。

「啊!您不會聽我的話!原來是這樣!……這就是那個受了我的恩惠、並且由我收養在家裡的姑娘對我講的話,這就是……對我講的……對我講的……」

「這就是那個丟臉的父親生的女兒對您講的,」瑪麗安娜不高興地接腔說,「您往下說吧,不要客氣。」

「''est pas moi qui vous le fait dire,mademois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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